行入坊道后,马车颠簸。
赵子遇挪了挪身子,却发现陆仲安垂眸,不时看向她的肚子。
方才在台院的时候,他的目光也常常落在她肚子上。当时还以为他是不愿见到她,才不与她对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我衣服上沾东西了?”顺着他的目光,赵子遇也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坐着看不出来,她想站起来抖一抖自己的衣服。岂料马车正在转弯,刚站起来,就被颠地一个不稳,朝一侧歪去。
陆仲安方才冷淡的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眼看着就要砸在车门上,一双温热的大手抵住她的腰,轻轻一捞,堪堪扭转了她撞向一边的趋势。于是赵子遇还没看清车门,就砸在了他身上。
“咕咚”一声响,陆仲安的后背磕在车壁上,他却吭都没吭一声,缓缓将她按进怀里,把脸埋进她的肩头。
熟悉的沉水香,熟悉的温度,好像跌入柔软的云层,又像被千般眷恋萦绕,赵子遇恍然有一瞬失神。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更看不见他惊慌唰白的脸,有的只有拂在脖颈上的凌乱呼吸,和耳边急速的心跳。
他的呼吸一向均匀绵长,这样促然的凌乱,倒叫她有些无所适从。
轻轻呼出一口气,赵子遇闭上眼睛,也借着起身,收紧手臂,抱了抱他。她知道,她不该觊觎别人的东西,不过贪恋这一瞬间,应该也不会被发现。
奈何他抱的很紧,她这一瞬的起身,变成两瞬、三瞬……还没能挪动。
“放开我。”赵子遇微微皱眉。
肩头飘过最后一缕温热的气息,陆仲安缓缓松开手。
赵子遇坐回软榻上,低头整理有些打皱的衣摆,从左边整理到右边,又从右边整理到左边,怎么都整理不完。
她不想整理完,也不想抬头,她觉得方才委实尴尬。
谁知道对面的人偏要问她:“有没有伤到?”
赵子遇摇头,不想理他。怎么可能伤到?她撞着他磕了一下,要伤也是他伤到。
陆仲安抿唇,伸手指了指她的肚子:“这里,要不要紧?”
语气小心翼翼的,赵子遇从来没有听过他这样说话,不免嘴角抽了抽,惊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什么要不要紧,她总算是明白了。难怪他总是看自己,刚才还如此紧张,竟是……竟是以为她……
“我、我又不是三夫人,没什么要紧的。”赵子遇生硬的道。
“哦。”陆仲安淡淡垂眸,似乎有些失望,但他想了好一会,又打起精神:“才两个月,你没察觉也正常。”
什么鬼?他在说什么?
赵子遇自以为定力修炼的足够成精了,什么男女之情啊,她也看得开,并不当回事。可被他这么一再拿到明面上说,她还是忍不住地扶额。
“没有就是没有,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还不清楚么。”
她这具身子,维系她自己的性命,已是艰难,又怎么可能再维系一个。早在扬州的时候,就有医女告诉她,她这辈子很难有自己的孩子。
彼时也是这个季节,秋末初冬,穿襦袄的清冷时候。她为了躲避赵崇的殴打,慌乱中藏进柴房的水缸里,泡了一夜的冷水,爬出来的时候,手脚已经不听使唤,险些失去意识淹死在缸里。
后来就是接二连三的温症,以及医女的那句宣判。
“我听人说,有的女子到生产了,都不知道自己有身子。所以你也不见得,有多了解自己。”陆仲安低头看她。
不想再与他争辩,赵子遇别开身子,凑到熏笼旁:“你就这么想要个孩子?”
当然不是,他要孩子干什么,特别是男孩子,又调皮又会哭闹,还会霸占她的怀抱,甚至还会抢走她所有的关心。他可不希望她把关注都分给别的男人。
而且等到儿子长大了,说不定还会耀武扬威地向他炫耀:娘最喜欢的人是我!
那他到时候,一定会气疯了,恨不能将那个破小子踹出家门。
可他又希望有个孩子,和她的孩子。
他向来自视清高,生平从未羡慕过谁。就连他的弟弟陆昭,也难入他的眼。但他近来,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嫉妒这个不入流的弟弟。
原先顾芸闹和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这个弟弟必定要痛失妻子了。因为顾芸是那样的决绝和疯狂。弱小的人一旦发起狠来,亦是难以控制的。
然而不过是一个孩子,就让这看似永无出路的破裂关系,迅速恢复如初,化险为夷。
这大概便是血肉的羁绊。
若是她也有了孩子,他们之间就会因为孩子紧密相连,是任何人任何事也无法分割的牵连。就算她再不承认,也必须与他息息相关。因为她的孩子,流着他的血,是她想割舍也割舍不掉的牵扯。
这样的话,她或许会看在孩子的份上,稍微喜欢他一点。而他也可以打着孩子的名义,黏在她身边,带她去吃好多好吃的。甚至可以打着起夜照看孩子的幌子,正大光明地黏在她的床上……
思及此,他自己先笑了。
见他这幅满怀憧憬的模样,赵子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骄傲自大的狗东西,也有这样微笑出神的时候吗?咦噫,太吓人了。
唉,大概真是太迫切地想要个孩子了。
想来也是,他都快到而立之年了,京城里像这个年纪的男人,哪个能没有三五个孩子。可他还一个孩子都没有,也真是可怜,太可怜了。
于是赵子遇十分好心地替他想了法子:“想要的话,让明乐给你生。你那么喜欢她,想要多少孩子不行。”
笑意倏然消失,陆仲安面色僵住,一点一点拢紧袖口。
这沉痛的模样,活像是戳到了他的痛点……难不成是明乐公主不能生?还是他不太行?
也是,他们成亲也有一段时间了,好像没听说有什么动静。
“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再多纳几个小妾。”赵子遇又帮他想了一招,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明乐公主不反对的话。”
他似乎一下子顿住,双目怔然,却认真地凝视她,像是想从她的眼睛里找寻些什么。
这眼神并不凌冽,甚至还有些难得的温和,像深秋的暖阳、或是四五月的微风。这大抵是骄傲的他,最温和的时候了吧。可是赵子遇却没来由的,感到一丝难过。
在这样迷蒙的两两相望间,陆仲安缓缓地,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低低道:“其实,其实我一直……”
马车停下,外面突然有人叩响车门:“主子,到了!”
急促的声响,惊得车内二人皆是一激灵。他的话,也被生生打断。回过神来,车门已经打开,赵子遇转头顾他,而他的那句话,再没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