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好像我也变小了,甚至想要上去拉一拉那少年的衣摆,大声问他:是梦对不对?”
赵子遇笑笑,她坐在床沿上,皓腕莹洁,轻倚在小窗边。屋外面是他亲手种下的红梅。这个时节,花已经尽数开了。虽关闭窗户,花枝的影子,还是轻而易举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洒在她微有红晕的面颊上。
这样的颜色,不知是说起真相时蔓生的,还是谈起他时才有的。
但不管怎么样,就和他想象过无数次的场景一样,反正这红梅就是为她种下的。花影要落在属于它的主人身上时,才能这样迷离眩目。
迷离到,他本该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这一刻也都不管不顾了。
她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像这样一口气说这样多,并不常有。就好像他们是一对真正的夫妻。
她轻倚榻边,他立在桌旁。她向他诉说惊心动魄的案情,而他——只是一个案件之外的,平凡的丈夫。
可他又如何能跳脱案件之外呢?
“香枝诞下李佑时,大抵也料不到,她这个孩子,以后会成为殿下吧。她更没料到,她生下的这个男婴,会为她招来杀身之祸。”赵子遇平静得说道:“杜鹃,高贵妃最讨厌的杜鹃,就是她的父亲——高丞相。他为了高家稳固的权势,把自己的孩子放到女儿名下抚养,转手却将自己的外孙推下巢穴。真正的公主流落深山,丞相庶子却顶着皇子之名。所以蓬莱殿书房的门上会有两只兔子,一只是李佑,一只是香兰。所以崔碧玉十二年不与高素相见。”
“其实这期间的种种奇诡,只要想通换子这一点,一切就都说的通了——我母亲的怪病,香枝的消失,香兰无缘无故的被害,甚至……”赵子遇顿了一下,冷冷道:“甚至宝华的失声,潜入陆府的怪人,还有陆中丞弑妻的罪名。”
“宝华。”见她已经知晓一切,高远也不再掩饰:“看来是两仪殿暴露了。要怪,只怪那孩子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他是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赵子遇语气微沉:“宝华开口说话,说的是伯伯死。”
此前,她心中有疑,却不能确认这一点,但如今形势已然分明。
“从十二年前,丞相府就在同吐谷浑勾结,设计明乐公主之死,暗中推动太子谋逆,如今还想借声势铲除一向忠于皇帝的陆家。吐谷浑暴乱不断就是这个目的罢?一旦他们攻城,圣上为了平愤,就一定会杀死陆中丞。”
“是。”高远看她目光突然冷下来,语调阴寒:“你果然料事如神。如你所说,他活不久了。”
赵子遇脸上不由得变色,注视他道:“何必冒如此风险,你们根本没必要这么做。你们提心吊胆,是因为崔碧玉失踪,如今我可以告诉你,崔碧玉已死。趁吐谷浑还未酿下大祸,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若我就是想让他死呢?”高远微微朝她倾了倾身子。
赵子遇一愣。
高远依旧温和地低垂着眼眸,仿佛真的在和自己的妻子聊着些有的没的,他拈起她发丝上的一缕丝絮,指尖轻轻抚过她脸上的花影,不经意道:“你身在丞相府,却和我说这些。子遇,你在引火**。又或许,你是吃定我不会拿你如何。”
她在拿他的感情做赌注,这一点,并不令他恼怒,反倒有一丝痛快。她的输赢在他手上,倒也不错。
赵子遇神情自如,微微笑了笑:“这我可吃不准。”
心下升起不安的感觉,高远眉宇一沉:“你还有其他退路?”
赵子遇几不可察的淡了淡面色:“你们要的不仅仅是一个位子,若是那样的话,太子兵败后,立即联合吐谷浑攻城,就能达到目的。你们要的,是名正言顺的天之正统。”
否则,他们也不会如此着急灭口。
“不错。”虽不愿承认,高远还是点点头:“那又如何?”
“若我将李佑的身份公之于众,你以为如何?”赵子遇淡淡道。
她心中清楚,继位变篡位,是丞相府的心中大忌,是他们不可触碰的痛点。届时就算李佑成功上位,恐怕舆论也将伴随整个高家世世代代。
这一点,即便是高远,也无法挣脱。
“子遇,你觉得你还有机会离开这个房间?”高远的目光,在她面上缓缓扫过。
她在他的地盘上,在他触手可及的面前,只消一伸手,就可以轻松扼住她的手腕。如今遮在他们之间的那块巨幕已然撕破,他无需在隐藏什么。想要的东西,只要牢牢拴住,管她心安何处?待到那个人一死,她的心便同她的人一起,无处可去了。
“我那日,既上了你的车,便没想过再逃出去。”赵子遇抿了抿唇角,仿佛事不关己般继续说道:“我的手里,有一份暗含香兰身份的铁证。在跑出陆府之前,我将它交给长吉,并让他转交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我告诉他,只要吐谷浑攻城,便立刻上呈皇帝。届时,一切都将公诸于世。”
“你威胁我?”高远眸中有光晕豁然破碎。
“现在收手,名正言顺继位。你们想要的权势、九五至尊,即将唾手可得。相应的,一旦李佑即位,按照陆家忠君的秉性,必会倾尽全力辅佐。某种意义上,高家和陆家,可以玉石俱焚,亦可以互利共生,不是么?至于是砒霜,还是饴糖,就看你们如何选择了。”
高远的脸色愈发差了,他紧抿双唇,狠狠盯着她。目光灼烈地像熏笼里噼里啪啦的炭火,又冷的像窗外呼啸的北风,可是到底,不是在熏笼里,就是在窗外,总归是伤不到她。
“你就这么喜欢他?”高远冷冷问。
喜欢到一手好牌散尽,仅剩最后一张底牌,也在替他谋划。
赵子遇转头看着窗外的花枝,没有回答。
她的脖颈迎着光,可以看到上面细细的血管,里面流动着发青的血液。高远记得,那是她替陆仲安试药时留下的余毒。永远解不了的余毒,变成那样的青色,留在她的每一滴血液里。
那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和他在城郊,看到他们袖子下相连的双手时,心口一窒的感受相似。那种不好的预感,终于在这一天彻底明白过来。
门外突然响起折枝声。
“咔嚓——”
清脆的声音,不大,却惊得高远脸色一变。他快步走到门边,自门缝向外看去,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地上的枯枝却断裂了。
冷汗一层层布满高远的后背,他回身示意看了一眼赵子遇,却看到她平静地坐在那里,正用一双水波不兴的眼眸看他。
“你早知道门外有人?”高远惊得心口一跳。
“这里是丞相府,有什么好奇怪。”赵子遇淡淡回答。
“你怎么敢……”高远抓着门边的手指节发白,比之更白的,是他的脸色:“你在找死。”
赵子遇没有加以理会,只是过了一会,恶狠狠地道:“我的生死,你早就不能做主了吧。就算我不找死,你父亲也会来找我,有什么区别?”
高远忽然无话可说,她这句话刺耳,却又戳到他的痛处,叫他想狠狠反驳苛责,也无力已对。
他想到温若若,上个月,温若若死了。他清楚的记得,他的父亲当着他的面拿出一块金子,交给一个侍卫。紧隔了一天,温若若就在城外吞金而亡。
而就在昨日,他的父亲叫他过去,拿出那块金子放在他手上,没有说一个字。金子的触感滑溜溜,他一阵作呕,险些当着父亲的面吐出来。
逃出城又怎么样,把她拴在房间里又怎样。
他想做得了她的主,可他按着心口,就像又按到那块金子,没有这个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