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里希的口鼻被毛毯掩盖,柯林安静地将手掌放在上面,老兵未作任何挣扎,只有那些烧伤的疤痕上,似乎又浮现了一丝血色。接着,他胸膛的起伏就永远平息了下去,终于步入了安详的死亡。
柯林长久地沉默。没有人会来帮他处理这具尸体。之后,海因里希会在这个房间里慢慢**,但却不为人所知。直到脓液开始从皮肤的孔窍中渗出,邻居对日益浓烈的恶臭难以忍受之后,人们才会发现他已经在这里死去多时了。
柯林拿起了手中的面具,盯着那鲜红的漆面出神。失去了原本面孔的人,就像是用它作为新的身份活着。那一只只面具都太过相似,而人却不能拥有一样的脸,可能正因为如此,海因里希才会将它漆成血红色吧。
鬼使神差般地,柯林低头将它戴到了自己的脸上。面具的眼睛部分只是两个圆圆的小孔,但是对视野的阻碍并不严重。带上面具之后,耳畔就响起了哧哧的气流声,因为从鼻子里呼出的气息找不到出口,所以就会一直在面具内侧回响着。
一会后,柯林才想起了自己寻找这处住所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巫师“霍斯特”的遗产。
现在已经能确定这个房间的安全,所以他马上就转头翻找起来。
这里的环境极为肮脏,盥洗室的洗手台似乎被当成了洗碗盆,堆叠着积累了几天的餐具。陈旧的抽水马桶上则结了一层厚厚的污垢。
但柯林仍然耐心地不放过任何角落,包括洗手池的底座内部,以及拆下天花板检查隔层。
最后,他在马桶的水箱里有了发现。那是一小包红石,以及一捆被塞在小瓶子里的现金。满打满算可能价值在四百奥里上下。但光是这些东西,显然还不足以让他冒着巨大风险来到这里。
接着是“霍斯特”自己的房间。很快在他的抽屉里,柯林又找到了一本封皮破损的通讯录,上面写有一排排人名和他们的住址,邮编。有一些人名的前面,还标注有他的军衔,中士,下士等等。
这是一份退伍军人之间的通讯录。所以巫师“霍斯特”的身份似乎也就呼之欲出。他应该也曾是西拿勒战场上的一员,但是,又是什么让他找到了进入超凡的门径呢?
通讯录上每个人名的后面还标注着一个页码。柯林试着往后翻了翻,发现那正是这本通讯录的页码。名单之后的每一页,则似乎更像是账单,记录着一些零零碎碎的金额和汇款记录。
柯林又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杂乱地塞满了拆封过的信件。随便打开一封看看,纸张上用生涩的字迹,写满了对汇款表示感谢的话语。
“……移民们抢走了所有工作。听说下周一直会是晴天,等到骨头不再那么疼的时候,我就打算去码头那边碰碰运气……有好消息的话,还劳烦您通知其他的兄弟。如果没有您的及时帮助,也许孩子们就熬不过这两天了……”
而他们一致地将巫师“霍斯特”称为:海因里希中尉。
海因里希原本应该是那位烧伤患者的名字,也就是说,“霍斯特”一直在冒充着他,替他给那些退伍军人们汇钱。
这其中不一定有什么图谋,也可能单纯只是“霍斯特”不愿意用自己的名字而已。
这些过去驻防在西拿勒的士兵们,在施塔德的处境确实非常尴尬。毕竟某种程度上,他们相当于是狼狈地从自己的驻地逃回施塔德的。哪怕事实并非如此,民众们也会这样认为。败仗之军向来就容易受白眼,更何况还是同盟数百年来罕见的失利。频繁胜利已经无人关心,但战败仍会被层层责问。在一般人眼中就像一切都是他们的责任,西拿勒王国之所以会从同盟的殖民地版图上被分离出去,完全就是因为他们的无能。
在通讯录的下面,还有另一个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中尉伤情记录。每一行上都写了日期,紧接着用简短的语句记载着海因里希中尉身体情况的变化。有时一个月只记一句,有时一天连续记了三句。记录前后的时间跨度足足长达八年,也正好与战争彻底结束后的这些和平年月相符。
冰冷的伤情描述未加任何修饰,看不出太多情绪,但从字迹上却能一窥书写者心境的起伏。最早的几个月,他还在欣喜于中尉身体状况的好转。后来,又在为中尉的病情每况愈下而焦虑。直到最近两年,记录之间的空白间隔正在越拖越长,他显然已经变得日渐消沉,一蹶不振。
从这些记录中可以得知,海因里希的身体恶化到必须卧床,到如今已经至少三年。
但是“霍斯特”在信件中却向其他人声称,自己(海因里希)身上的后遗症已经基本消失,甚至还在郊外的伐木场里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这个谎言可能是为了向别人解释自己汇款的来源,或者也可能是,让其他已经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战友们,多少能够看到几丝希冀。
在通讯录的最后几页,还在记录着一个多年来不断增加的数目,那是八年来向三百余人不断寄出的汇款总额。到最新的一行,已经足足有两万四千多奥里。
看到这里,柯林也就明白了“霍斯特”为什么身为巫师,却会住在这种破旧拥挤的公寓楼里,为什么平时要靠打折券就餐,以及为什么,在禁酒令刚一开始,他就如此急迫地投入到了这场私酒战争之中,以至于最终为此丢掉性命。
柯林想了想,先出门找到班尼迪克特。他仍等待在楼梯口,此时已经无聊到蹲在扶手旁,用手指撩拨地上三三两两的小虫。
柯林拿出皮包数了两张奥里给他作为报酬,就要打发他回自己的房间。
“结果呢?”在离开前,班尼迪克特还在不依不挠地询问,就像是在对柯林之前的怀疑表示不满:
“我猜对了吗?四楼的这一间,到底是不是‘霍斯特’先生的房间?”
“既然你知道这里会有麻烦,那应该也知道最好收起好奇心。”柯林说:
“之后无论有谁问起什么,你都没有见我来过这里,明白吗?”
……
亲眼看着班尼迪克特一层层走下楼梯以后,柯林又回到了“霍斯特”的房间。
他还需要这里找出更有价值的东西。
“霍斯特”的身份究竟是谁,根本无关紧要。关键在于他究竟是怎么从一个军人变成巫师的。
那堆表示感谢的信件或许之后会另有用途,但是现在,恐怕与柯林的主要目的没有太多关联。
因为不用想也知道,没人会把与超凡有关的信息,写在需要通过邮局寄出的普通信件上。
更何况“霍斯特”在地下酒吧驭使的可是一只魔鬼,恐怕在诸教团眼中,这就是最为严重的恶魔嫌疑。
在路上时,柯林甚至一度担心,会不会有教团顺着他的线索找到自己身上。
同时因为他和阿雷西欧一样,懂得驭使魔鬼的手段,那有没有可能在他手中,又会有另一本《恶魔阶层》呢?
柯林又翻找了剩下的几个抽屉,结果却没有更多的收获了。想必“霍斯特”也不会将与恶魔有关的书籍,放在这类容易寻找的地方。
柯林取出了书桌里的全部抽屉,检查木板之间会不会有隐藏的隔间。接着打开了房间里的所有柜子仔细检查起来。因为是独居男人的住处,所以到处都脏得要命,各种不堪入目的东西更是数不胜数。
直到最后柯林翻起他的床板,才在他的被褥底下找到了一个手抄本。
这个抄本的纸张已经严重泛黄,墨水隐约有褪色的痕迹,应该已经有了一定的年份,写的是拿勒文。抄本的装帧样式,让柯林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在辛西里听课时所用的那些笔记。
也就是说,它基本上是来自于拿勒。
本应钉在书脊上的软皮封面已经被翻烂掉落,所以没有书名。里面直接就是手抄的内容。快速地翻阅下来,它林林总总记录了对付三十二种恶魔和魔鬼的手法,而且一样描写了地狱的分区和领主,几乎让柯林一时以为,这就是《恶魔阶层》的残本。
但是接着,他又在床板下的横栏上找到了脱落的封面,将之放回到书脊上开线的撕裂处后,他发现大体上竟然还能合得上缝。
而在那封面上的书名则是:《奴隶之王的婚戒》
柯林不禁一怔,原来这并不是《恶魔阶层》。
但是这一刚刚发现的书名,却又难免令他浮想联翩。
奴隶之王格萝瑞娅,即使在世俗的伪史中,也是一个被着墨颇多的人物。其最着名的事迹,在于以一个人类女奴的身份,掀起了推翻魔裔乌尔柱王朝的大起义。并且建立了第一个人类王国,拿勒第一帝国。
学界早在旧时代就已经公认,这一事件就是如今的人类族群在中大陆主宰地位的起始。
而在那之前,原本被称为“人类”的物种,应该是魔裔才对。
在世俗的伪史中,魔裔乌尔柱被粗糙地描述成了一个异族奴隶制王国,文明程度相当于早期青铜器时代,而魔裔销声匿迹的原因,则至今仍是一个谜题。
但如今柯林已从阿雷西欧那里获知,它的历代君主还在虚界缔造了“三十六区地狱”,用于羁押和奴役恶魔,这一宏伟的格局至今仍在运转,也是理型界中大部分与魔鬼和恶魔有关的“法术弦”的起源。
但是令柯林印象极深的是,除了广为流传的《恶魔阶层》之外,阿雷西欧还提到了一枚“沉沦之戒”,同样可用于号令地狱三十六区中的一切。
那么为什么,以人类君主格萝瑞娅的头衔为书名的这本书中,会描写类似《恶魔阶层》的内容?
“奴隶之王的婚戒”中的“婚戒”,又究竟指的是什么?那就是乌尔柱沉沦之戒吗?又究竟是谁给了奴隶之王这枚婚戒?
这一切都与柯林过去所认知的历史相矛盾。毕竟在一般常识中,奴隶王格萝瑞娅与魔裔,恶魔,魔鬼等存在,应该是彻底的对立面。
也许这一手抄本,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捏造,对《恶魔阶层》有关信息的某种误传,编造者模糊疏懒地将原本故事中“女王”,“书”,“戒指”这三个元素,似是而非地糅合到了一起。毕竟阿雷西欧所出身的灯塔大图书馆,是从魔裔时代就在延续的存在,那么他们能够掌握真相的可能性也比较大不是吗?
柯林早已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若干版本的虚假历史,这也是对超凡存在进行掩盖的必然结果。但是他却没有想过,就连超凡层面的历史也会相互出现分歧。
但如果这些信息都是在暗中隐秘地流传着,那么几个分支之间出现无法修正的误传,不也是再正常不过吗?
这本《奴隶之王的婚戒》,无论从内容还是手抄本的装帧风格来看,它无疑都来自拿勒。那么“霍斯特”先生,就是在西拿勒的战争废墟中发现了这一本书,并且借以进入了超凡?
而且从他对那个魔鬼的驭使效力来看,似乎比阿雷西欧口中描述的更为强大。又是不是意味着它的内容,其实比灯塔图书馆所收录的那一版《恶魔阶层》更接近于魔裔时代?
柯林恍惚了一会,接着忽然想起刚才粗粗翻阅时,似乎还在书中看见过“第三十二区穿梭魔”的字眼。于是他急忙将这本抄本翻到了对应的页面。
粗粗看了一遍之后,他的身后马上冒出了冷汗。因为他果然发现,这一页中对驭使穿梭魔的描绘,与阿雷西欧告知自己的版本中有着相当不同。
他不禁有些庆幸,自己之前没有贸然召唤魔鬼。
虽然一样提到了“火轮之刑伊可希翁”,但是不同于使用七枚月桂树叶,《婚戒》中要求的是使用十三枚无花果叶。
究竟是阿雷西欧告诉了自己错误的版本,还是《恶魔阶层》和《婚戒》的内容原本就不同?
自己又究竟能相信哪一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