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一号先生有没有怀疑自己什么。
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保持坦荡的目光,毫不躲闪地面向对方空洞的眼神。
对方是一个依然守望着灯火,遵循信条的完全体守灯人。
一号先生的臂弯里还夹着一卷报纸,左手里拎着一小袋牛皮纸包着的餐食,看起来完全只是一个午后在河边踱步的普通人。
他默默地看着柯林手中的空布袋,也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是关于那件委托的事。”半响之后,一号先生才开口说道。
帮他杀死某人的委托,也就是他选择柯林成为獠牙的原因。
在授予了基本的情报之后,他就将柯林放养任其成长两周,现在终于临近了收获成果的时刻。
“我准备在十天内动手。”一号先生说。
“目标,是卡鲁索家的守灯人。她已经和你碰过两次面了吧。”
“你是说,希尔佩特?”柯林皱眉说。
马里齐奥身边的那位守灯人?目标居然是她?
而且一号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昨天和她碰过面?
“那人让你称她为希尔佩特吗?”
一号的嘴角上似乎有着若有若无的冷笑。
总觉得最近几次见面,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丰富了。
“你们不是同僚吗?”
在柯林看来,希尔佩特和一号先生同样是尊重信条,顺从老家的守灯人。
那为什么一号先生,又会起了杀她的心思呢?
“算上阿雷西欧,目前的施塔德一共有六位守灯人。”
一号先生打开自己带来的报纸,铺开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然后在河堤上坐下。
“但是,他们却不同程度地被灯火抛弃了……”
一号先生似乎犹豫了一会才说:
“也包括我在内,来到施塔德以后,有关自我的困惑就像从远方归来的群鸟,它们盘旋着啼叫不休,让人再也无法忽视。”
柯林察觉到,这是一号先生第一次开口描述自己的事。他那种奇怪的说话方式仍未改变,但他开始描述自己,似乎也意味着他的目光越来越多地回望到了自己身上。
“那里原本只有一片空白,我用了近三十年时光将它清扫干净,可如今困惑却在一夜之间涌起,再也挥之不去。”
越是为自我所迷惑,也就越看不清灵属的存在。
守灯人会因此变得衰弱。
一号先生开始不再能察觉到柯林身上的变化,也许这就是原因。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一号先生像是在设问,又像是真的想向谁询问答案。
为什么?因为同盟的复杂世界太迷乱人眼?因为太过远离辛西里,所以海岸灯火的效力也随之衰退,所剩无几?
“是‘希尔佩特’先犹疑了。”
一号恨恨地,说出了一个有些草率的,也像是在为自己开脱的答案。
“她就是这个公国的‘灯女’。同盟全境范围,总共不过三位灯女,她们自幼开始效仿第一位守灯人‘瓦莱丽亚’在世时的生活,以此镜像到先祖神的力量,各自维持一块土地的灯火。”
“但如果灯女们自己心生犹疑,灯火也会随之飘摇。明光退逝之处,夜雾回潮。拱卫着她的守灯人们,也随之再度被迷惑淹没。”
“为什么这个国家的守灯人总会失德?在亲眼所见以前,我们只意识到要肃清背弃信条之人。因为哪怕是灯塔图书馆博学的管理者们也不敢设想,居然会是作为支柱的灯女自身,出了问题……”
“‘希尔佩德’?‘海伦妮’?她给自己起了几百个名字,却唯独没有跟别人提过,她最应该使用的那一个。”
一号先生屏了一口气,带着无限的敬意说道:
“——瓦莱丽亚!”
“作为灯女,她必须成为瓦莱丽亚。”
“但她却没有做到……所以,所以施塔德才会变成这样。”
持灯之贞女,瓦莱丽亚,就是世上的第一位守灯人?
而如今在世的灯女们,则要通过效仿瓦莱丽亚生前的样子,来镜像到她的力量?
他没有想到,在整个辛西里海岸灯火的体系中,那位“希尔佩特”会扮演着如此关键的作用。
早在这场谈话之前,柯林和季丽安就曾有过猜想:持灯贞女作为辛西里人的先祖神,大概也会和守灯人存在某种关联……或者只从称呼上也能够看出点什么,毕竟两者都与“灯火”有关。
但是在听完一号先生的话后,柯林反而抓住了一个奇怪的点。
如果,先祖神瓦莱丽亚就是第一位守灯人,那么又为什么她的名讳又会流传于世呢?
毕竟守灯人不是需要通过抛弃名字,来回避自我吗?
难道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之前,至少在先祖神瓦莱丽亚身处的时代,他们并不是今天这副样子?
“可如果真的杀死了她……”
顺着一号先生话语中暗示的逻辑,柯林喃喃着说:
“那留在施塔德的守灯人又会变成什么样?”
如果她的犹疑会导致守灯人的自我开始回归,那么直接杀死她,又会将这些人带去哪里呢?
“如果灯塔会将人引向错误的方向,那么消失比存在要好。”
一号先生面无表情地说道:
“阿雷西欧已经劝说过她很多次,现在老家也已经知悉了她的过失。但是她作为失职者,却一直不愿意放弃现在的位置。”
“那么除了杀死她以外,别无他法了。”
柯林又想到了,昨天在那一小片果林里发生的事。
从一号说的话来看,五只手会议结束之后,阿雷西欧可能也和一号先生见过面。
应该就是他将自己和希尔佩特见过面的事,告诉了一号先生。
但是,柯林又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因为他明明记得希尔佩特似乎说过:
“老家那边也不会同意的。”
但柯林觉得自己没必要为这件事费过多的心。只需要完成这个约定,偿清一号先生引导他进入超凡世界的恩情,也就足够了。
“阿雷西欧那边给你的秘药还足够吗?”一号先生问道。
“至少够用到任务结束了。”柯林说。
“那就好。”一号考虑了一会:
“我们这边的动作,任何时候都可能开始。这几天先做好准备吧。”
……
……
因为一号的话,柯林在近几天里一直有些提心吊胆。
他总觉得守灯人又会神出鬼没地来找自己,但最近柯林又迫切地需要进行巫术练习。
除了阿雷西欧那边的问题之外,刚刚通过建造炉床获得的提升,虽然让他在可控的力量规模上达到子月,也必须尽快通过练习夯实为随时可用的作战能力。
追踪塞伯河河底水流的训练,在这几天里也一直在持续着。寻物术的仪式主干已经由季丽安的家中,转移到了一间街角旅馆最廉价的房间,并且二十四小时一直在不计代价地运转。
在每个追踪标记上都绘有红石墨水的前提下,仪式主干每天还是要烧掉整整两盎司红石,这种消耗强度,已经远远超过追踪酒箱时的情况。
当然除此之外,作为第一次练习,柯林也明显高估了自己意图的强度。
虽然他一共将四千余个追踪标记投入水中。但在启动仪式的时候,其中两千余个目标就仿佛从未存在过,没有在他的心内海中留下任何影子,直接就丢失不见了。
但即使这样,同时追踪一千余个目标所造成的强大负荷,也依然令他几乎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只能通过扶墙勉强站立着。
意识模糊地一点一点抛弃掉部分目标后,将追踪的对象削减到了八百七十个,才能重新聚焦意图,勉强维持仪式的稳定。
然后,就这么熬过了一夜。八百七十六个光点在一个立体空间里沉浮,被水流拉扯着留下八百余道线条。
于是它们在柯林的心内海中描绘出了无比繁复的形貌:
那是无数个漩涡,暗流以及绵绵不绝的浪潮。
隐藏在塞伯河平静水面下的复杂世界。
通过这些线条,柯林倒是意外知道了除了主河道以外,还有若干条水道从地下通入海洋。
还有有几条不起眼的逆流,将几根线条吹到了塞伯河上游。但这种情况比较罕见,而且不久之后,那些追踪标记又重新沿着大流向着海洋奔去。
始终没有什么标记,被水流汇聚到特定的地点,也就意味着那只装有喷剂的玻璃瓶,现在很可能也已经被送入了大海。
以常识来考虑,对那些指纹已经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但巫术可不是什么讲常识的存在,所以柯林心中的忧扰没有因此减轻。
当晚,在柯林艰难地进入到睡梦中时,那些关于水流的线条似乎仍然在他的梦里运转着。
即使有些疲惫,但他用意图指引这些仪式,已经在渐渐地成为了一种本能和无意识的动作。
虽然“意图”的大部分工作,本来就是在无意识中完成的。
所以第二天起来时,虽然感到头痛欲裂,柯林对这八百余个小型仪式的控制却顺畅了很多。
线条依旧在延申,此时大部分追踪标记已经流入了大海。在无比复杂的近海洋流中翻腾起浮,绘出更为华丽的流水线条。
感应了一下意图现在的负荷力,似乎已经有了一线提升。柯林打算下次往水里扔下一千两百个目标,循序渐进地拉升自己意图的强度。
就像从小练习通过心内海中的八万余份“星辰”来记录文本一样。此时他也不知道,这样一次控制数百个微型仪式的控制力,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切似乎都在稳步有序地推进着,偶尔柯林会将穿梭魔放出炉床,它的意识似乎已经在长久的折磨中,濒临消失。
经过几次尝试,柯林同时控制两具身躯的技巧也已经愈加娴熟。
但是灵素排异带来的刺痛感,也在一点点加深。
除了在神学院工作时之外,柯林始终启动着那个寻物术。
或者已经不能管它叫寻物术,配合着流水它已经成为了某种永动机般的训练机器,让柯林的“意图”在无意识中始终满负荷运转。
这平静的几天时间,就在柯林不知停歇的练习中很快度过了。
但他也深深地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正在云层中酝酿。
所以他不放过任何可以提升自己实力的机会。
此时阿雷西欧最可能会干什么?
在练习巫术之余,柯林思考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
阿雷西欧显然不在乎卡佩罗能不能复兴,他的目标始终是朱利欧。
那么在五大家族的人完成对卡佩罗的调查之前,也就是在朱利欧正式以族长的身份登上舞台前,这所剩无几的短短几天时间,就是他重要的机会窗口期。
否则,一切都会变得更加复杂和难以控制。
就在他越发坚定这点的时候,他又接到了乔凡尼的联络。
“阿雷西欧准备劫走朱利欧,估计就在今晚。”
小巷里,乔凡尼用宽檐帽掩盖着自己的面目和左脸的疤痕,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