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乖孩子,把头转到这里。小心慢慢地来,哎,对了”
伯爵低声哄着眼前的死物,仿佛爱怜地照顾自己的孩子。他左的手按顺序转动几个方向上的摇把,诸多绸布中的几条在半空中滑动起来。重力的引诱下,人偶顺从地将自己的上身探到弗里德身前。
如何将死物做到和真人全然一致
答案是从最细微的骨骼和肌血做起。
伯爵的头脑先孕育出人偶身上的每一缕机体组织,几个夜晚魂牵梦绕的反刍后,再由三名外科医生和近十位炼金大师一一接生到人间。这处化妆室里既不通电线也不用油灯,因为伯爵总是害怕上天用无妄火灾将此地付之一炬。毕竟无论用何种伦理观来裁量,这门艺术都是渎神的。
所以开演之前,他只能独自在一排夜明珠的幽幽荧光下审视检查人偶脸庞和幼嫩的四肢。记得要格外小心,因为带它来到这世上的无名工匠和医生已经永远离开,所以从那之后的任何细小损伤,都已经无法补救。
伯爵并未为它安置神经,原本应该是大脑的位置,只是一个用于减轻重量的空腔。肉眼几乎看不见的一缕缕丝线从外部穿过皮肤,用机械原理代替电信号制造肌肉的伸缩。
人偶们的动作和神情经过精心计算后凝固下来,收在舞台上方重达几吨的钢丝装置中,一排排铜板上刻完孔洞后,变得像纱网一样细密透光。人偶在舞台上的演出甚至比真人更令人动情,但不过是类似八音盒或自奏钢琴的自动演奏。
唯独它是例外,莉狄娅。
伯爵必须亲手赋予它生命力。能演绎她的不会是机械,只可能是另一个活物。
舞台下的旁人很难想象,让一具傀儡做出一个自然的表情需要如何高超的技艺。莉狄娅的每一次呼吸和微笑,都会同时牵动二十到三十缕人造肌肉。这需要由伯爵双手的二十八处指节,和双腕双肘的关节组合控制。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伯爵肉眼可见地消瘦虚弱下去,但是那些技巧反而变得越发纯粹,就仿佛在控制的人不是他,而是舞台上的莉狄娅,是她偷偷将自己身体丑陋的一部分藏在了暗处一样。
妆容已经完成,伯爵小心将圣洁的镂空冠饰戴到它的额前。然后他为自己带上手套,用一个复杂的动作牵引着,让人偶向自己露出了微笑。接着,伯爵让人类所有的表情像幻灯一样从它脸上掠过。
看似在确认功能,实则在私下欣赏。但是今晚,似乎有些地方不太一样。
“莉狄娅”
伯爵困惑地问道,感觉自己的技巧似乎变得生涩了。他停下动作,人偶在失去丝线控制后本该回归安静,但现在却没有,透过手套他能感觉到,人偶似乎在微微地颤抖着。
面对无法理解的景象,弗雷德的眼底本能地闪过恐惧,但是在他回过神来之后,内心深处的恐惧开始渐渐转为狂喜。
人偶的手臂动了一下,就像刚从黑暗的幻想返回现实,还在确认着这个世界的肌理。仅仅这么细微的动作,就让那些几乎看不见的线崩断了,锋利的钢线割破她的皮肤,冰凉的血液立刻如细珠般渗漏出来,但那不是血,而是永不凝固的宝石颜料。在几近透明的肌肤下保持内压,同时让她显出活人似的红晕。
几排血珠很快从她的皮肤上浮现,脸庞,胸前,四肢上,就像点缀着晶莹的石榴果实。人偶艰难地站起来,小心地将右手从重重绸布和丝绢中抽出,但此时控制她的已经不再是物理的丝线,而是更形而上的存在。
“你是真正的莉狄娅吗”
简单的动作让伯爵确信,站在自己身前的正是莉狄娅。毕竟世上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如此贴合那个角色,甚至只需要呼吸着,就让自己所有舞台技巧都沦为笑柄。过往他所追逐的魅惑,张扬的神情,在她面前忽然都变成了刻意的表演和卖弄,显得毫无生气。
也许真实的莉狄娅原本就不像他和人们想象的那样,或者,这是相同曲目的另一种变奏,超越任何解读的,连莉狄娅自己也在未在故事中展露的隐秘侧面。
“莉狄娅”蜷起双足,将它从繁多的红绸中移到光洁的地面上。但她的左手仍然高高地悬吊在半空,所以只能用单脚勉强垫着足尖,上身在不稳定地左右转动着。
人偶抬起头,看到弗雷德离自己意外地近,而且,他似乎在过于激动地喘息着。这是他美梦成真的一天,相比这一刻,之前所有的付出都不值一提了。
被束缚的人偶仍然半吊在空中,看着眼前伯爵苍老而迷惘的脸庞,仿佛在想要不要向他请求帮助。她悄悄伸出手,拂过对方颤抖着的胸脯。但是接着,那带着珐琅质釉彩的指尖没入了弗里德的身体,像孩子试探着把手放进温暖的水池里一样。
伯爵的瞳孔缓缓放大,他重新看向“莉狄娅”那天真无害甚至带着一点好奇的脸庞,在那红色刚玉宝石制成的瞳孔中,似乎有盈盈的水光在晃动。人偶很快就抽回了手,将弗里德的身体推向一边,像是随便推开了什么杂物一样。
伯爵脸色苍白捂着胸前的创口,全身失去力气,无言地跪倒在地面上。他并不意外这样的下场,甚至为自己获得了和歌剧中那位国王一样的归宿感到快慰。越来越模糊的视野离,“莉狄娅”仍然努力垫着光洁的足尖,在试着挣脱左手上的束缚。
一两分钟后,她成功了,稍微感受了一下四肢后,毫无留恋地向紧闭的房门走去。
伯爵听着她啪搭啪嗒地远去的脚步,就像在听着自己流逝的生命。他闭上眼睛,仿佛是在濒死的幻觉中,他看到了一些破碎的景象,那是一片丰饶而腐烂的大地,雄鹿之角,和一双黑暗而湿润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