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韵的眼睛在含玥身上徘徊,“听说为皇后哭灵一跪就要跪上九日,大冷天儿的,二嫂可要好生保重身子”
含玥也没遮掩的心思,大大方方的受了,口中的话不温不火的,“你也是陛下妃嫔不多,丧仪要做大场面,自然要劳动勋贵人家的内眷了,我与母亲太夫人自然责无旁贷,只是大嫂和弟妹也未必能清闲”
九天,也的确难熬含玥不自觉的揉了揉眉心,如今宫中应当是贤妃娘娘主事,国公府身为她的母家不但不会得到厚待,只怕万事都要拿来做表率的。
沿着宫门一侧的甬道,一南一北俯首站了两排官眷,少说也有上百人,太后母家顾家为首,其次是已故皇后的母家顺国公府,再次便是宣国公府。顺国公府的女眷自打下车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是真心哀痛皇后娘娘的离世,还是在痛哭没了指望的顺国公府。
含玥侧头一望,大多都是眼熟的,肃国公府,定国侯府,宁国侯府,平国侯府,诚毅侯府京中数得着的权贵内眷系数到了。
灵韵的眼睛在人群中游移,等看到魏氏和含璃终于露出安心的笑意,含璃冲她摇了摇头使了个眼色,灵韵瞬间就安静下来。
这一切看在含玥眼里,颇让她意外,灵韵什么脾气她是心里有数的,没想到灵韵能这么听含璃的话,不过想想也是,含璃若存心想对谁好,纵然不想受也是推脱不得的,何况,灵韵还就吃这一套。
五更末,紧闭的宫门被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的推开,沉闷的声响让人不禁回想起昨夜的钟声。
天色未明,只一路借着太监宫女手里的白纸灯笼照亮。四下看去,只见偌大皇宫里到处都挂了白纸灯笼,灯火通明之间来往走动着小心谨慎的太监宫女。
皇后是敲过三更鼓才崩逝的,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就两个时辰,居然能有条不紊的布置成这样,只怕无论前朝后宫都早早做了打算的。
冯氏与周氏一左一右的扶着太夫人,白氏与含玥站的稍后,在后面是江氏与灵韵两妯娌并排走着。
含玥借着灯影看着宫中的红墙绿瓦,恍惚的想着,自己上一回陪着祖母进宫还是六七年前的夏天,那一年苏家刚刚回绝了她的亲事
时辰尚早,各家贵眷被领到了庆和宫的西偏殿歇脚。殿内烧着地龙,还点了碳火,内眷们各自搓着手取暖,竟是鸦雀无声。
冯氏扶着太夫人往里面的暖炕上坐了,白氏亲手倒了茶,奉到太夫人手里,身边没有丫鬟伺候,自是儿媳妇尽孝的时候。
在场的官眷命妇都是地位显赫之辈,这一早上着实是吃了些苦头,安静了没多久,一个个都开始唉声叹气,到底顾念宫中人多口杂,堵在嗓子眼儿的抱怨却不敢说半个字。
见无人在意,冯氏踱步到白氏身边,耳语道,“大嫂,你说娘娘会不会请咱们去锦华殿坐坐,含玥和灵韵进门时日也不短了,还未给娘娘磕头呢”
冯氏不比白氏有诰命在身,自她进门起,统共只见了薛家这位贵人三次,头一回是进门时随着太夫人进宫拜见,之后是太后的六十大寿,再往后数就是娘娘封妃后省亲。
贤妃深居后宫却是薛家的一块金字招牌,不能只便宜了大房享受这份恩泽。自己如今也是有儿媳妇的人了,好不好的暂且不提,想给她铺铺路倒是真的。
白氏摇了摇头,“娘娘恐怕如今正忙着,哪里顾得上这些,娘娘若有这份心思,自会周全。”
天光破晓,殿内的大门从外面开了,拎着食盒的宫人一个接一个进来,行了礼便把手里的吃食一一铺开,大大小小的碗碟摆了八张大圆桌。
为首的宫女正是贤妃宫里的云霜。她不动声色的向白氏点了点头,方与众家内眷道,“早膳是匆忙准备的,各位夫人太太将就着用些。”
含玥从前也常随祖母进宫,深知各宫中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像这样的吃食只怕是宫中大厨房做的,虽说是御膳,却只是供给低阶的宫嫔和宫女太监,大多都不大好吃。
粥品点心摆了十几样,冯氏端着一碗慧仁米粥,刚尝了一口,就放下勺子抹嘴,皱着眉向二太太周氏道,“居然是冷的”
太夫人叹了口气,“天儿冷,宫中地方又大,一路拎过来,没有冻成冰碴子就不错了”
冯氏赧然笑了,“我就罢了,太夫人如何入得了口啊”
邻座的两家贵眷,似乎也受不了宫里的温吞饭食,一阵阵耳语不禁四下响起,有的感叹宫中日子看着光鲜,实则艰难,有的则青眉赤眼的掰扯起今儿一早的种种不如意。
含玥想着今日要在宫里跪上一天,无奈伸手拿了一块儿茯苓糕含进嘴里,总是要补补力气的。
至卯时正刻,刚刚离去的宫女复又回来,“各位夫人,请随奴婢去通明殿给嘉定皇后诵经祈福”
嘉定皇后没想到这么快就定好了谥号
通明殿主殿内四下挂满孝幡,沿着楠木棺椁摆了一圈的白蜡,香案上摆了香炉,下头设了祭拜的火盆,隐约可见烧过的纸钱碎片。
众妃嫔以贤妃为首,宁妃为次,从北向南跪了五六排,远望过去不过二三十个。其次是宗亲内眷,几个皇子的正妃侧妃悉数在列。
诵经超度之声伴着一阵阵哀痛哭声,各家命妇只得了大殿里的一隅之地,有宫女引路自长及幼先后跪在了事先早就备好的明黄色蒲团上。没有诰命之身的官眷,只跪在地上磕过头就被宫女领着往偏殿去了。
含玥随着白氏和太夫人得以留在正殿,一番起跪磕头的大礼折腾之后,太夫人大有体力不支之感,含玥与白氏一左一右的扶着太夫人换气,只见身边几家老太君也大致如此。
贤妃跪在地上口中轻声念着往生咒,她身边的宫女却匆匆过来与各家年长的太夫人道,“娘娘说,各位太夫人年岁大了,礼数尽到了就是,不必拘礼于表面,通明殿后殿里早就备好了吃食点心,各位太夫人随奴婢过来歇脚吧”
从平国侯太夫人起,各个都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听得这话,免不得交口夸赞贤妃礼重下臣。
含玥蓄意打量跪在前头的妃嫔,思忖着其中哪一个是含瑜。算起来,两人已经是一年多未见了,甚至连半点音信也没有,都说这寂寥深宫是吃人的地方,也不知她还是不是当年的含瑜。
如此一跪就是一上午,等到诵经声停下来,众人几乎累得支撑不住。
贤妃由宫人扶着站起身,转过身子面向众人,“为了送皇后娘娘最后这一程,诸位妹妹与各府夫人都辛苦了,午膳摆在了庆和宫,各府夫人先过去歇歇脚吧”
举止是一贯的雍容和气,在这偌大的通明殿里,她是最先跪下为皇后哭灵的人,如今只看她站的笔直的腰背,不显半分疲态的面庞,单是这一份举重若轻的姿态,就不知强了旁人多少,也难怪是她代掌后宫这么多年
妃嫔们盈盈拜下,口称,“恭送贤妃娘娘”
等贤妃不见了踪影,其他人才由宁妃起逐个往殿外走,也是直到这一刻,含玥才终于再次得见含瑜。
依旧是那样纤细羸弱的身量,白皙的面颊上不施脂粉,只在唇心处点了一点口脂,若有若无又触目惊心,这宫里千娇百媚的女子何其之多,奈何只有她的柔弱媚骨最是惹人怜爱。
含玥正出神之际,含瑜眼波一转,居然看了过来,不过是飞快的一瞬,又自顾转过头,蜻蜓点水一般,带了些微小心翼翼的羞涩的笑,宛如她当初与自己说“九妹妹要不要尝尝这玫瑰露”
含玥心头一暖,还好,还好,能露出这样的笑,着实让人心里一宽。
祖孙三代走到半路就见贤妃身边的云霜匆匆而来,见了白氏等人便道,“娘娘有话,请太夫人,夫人,少夫人去锦华殿坐坐,叙叙家常”
太夫人笑道,“能见见娘娘自然是好的,只冯氏她们还在偏殿等着”到底还是忘不了亲儿媳妇。
闻弦歌而知雅意,云霜便笑道,“太夫人放心,二太太,三太太,四奶奶自有别的宫女去请。”
一路往锦华殿去,含玥默不作声的看着云霜的背影,面貌平平,身量纤细,只笑起来的时候一双酒窝格外引人怜爱。想起刚刚在庆和宫母亲就提过一句,她就是陆妈妈的大闺女,想当初贤妃的四个陪嫁丫头她是年纪最小的,不成想如今却独独剩下她一个了。
瞧着也是望三十的年纪了,早过了该出宫的年岁,也不知是她自己不愿意出去,还是贤妃娘娘舍不得她
深思恍惚之间便到了昭阳宫门前,与旁的宫殿一样,门前挂了一对白纸灯笼,三人随着云霜进去,守门的宫女微微欠了欠身子,并无半句话。
一路走到正殿,进了门只见殿中装饰流光溢彩,其中却又带着丝丝清雅别致,大殿当中以鹅卵石砌了一个巨大的底座,上头竟然树立着一棵一人高的赤红珊瑚树上头更以珠玉翡翠装点,红白绿三色勾勒出一幅奇景
饶是含玥自小生在锦绣堆里,见了此景也不免称奇,祖母曾与她说过,贤妃三十岁生辰时陛下送了一株价值连城的珊瑚树做贺礼,想来便是此株了
贤妃从内殿出来,身上依旧穿着一身素服,外头见不着的疲惫之色,现下却满满的挂着脸上。含玥随着太夫人与白氏又行过大礼,待抬起头来便迎上了贤妃打量的目光
“这就是孟氏吧,总算见着了。”
含玥少不得复又跪了下去,磕了头,笑吟吟道,“给姑姑请安”
这一声“姑姑”叫的亲昵,她声音娇软,听得贤妃心口一甜,从前她还觉得这么个四品文官的女儿配给凤潇实在有些高攀,今儿这么一见倒是让她明白了当初大嫂为何执意挑中了孟氏。
一跪一起之间,贤妃都在打量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侄媳妇,脑海里想起四个字,“媚而不妖”。
身处后宫多年,她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眼下这一个,虽刻意装扮俭素,可眼角眉梢透出来的妩媚却瞒不过她的眼睛。难得水雾朦胧双瞳里的一抹浩然正气,若非如此,便是流俗了。
未等再多说什么,冯氏等人已经由宫女领进了正殿,几人的眼睛就不由自主的粘在那棵珊瑚树上。国公府也算是一等一的富贵了,可这么大一棵镶珠嵌玉的珊瑚她们还都是头一回看见,也难免要失态了。
“还不给娘娘行礼”太夫人轻咳了一声,声音微哑,显然是带了几分情绪了。刚刚还不觉得什么,可只看冯氏等人的样子,谁还比较不出个高低来,白氏倒还罢了,只孟氏的行事真真让她不解,孟家究竟是如何养出这么个女儿出来
二太太周氏回过神,已经吓得不知所措,冯氏强掩尴尬忙拉着灵韵一同跪了下去。灵韵自来娇生惯养的,今儿挨了一上午的罪,现下又这么冒冒失失的跪下去,顿时膝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要不是身在宫里,她心里惧怕险些就要叫出声来
“一家人还拘什么俗礼起来赐座吧”贤妃笑吟吟的嘱咐云霜去准备茶点。
冯氏喉头一哽,偏生等到行过大礼才来说这样的话,原有的想要巴结一二的心思,顿时消弭的一干二净。这贤妃终究与国公爷一支才是亲兄妹,与二房三房也不过是香火情面
贤妃问了些许家常,又问了问家中子弟的课业,白氏挑着好听的说了几句,含玥和灵韵两个小的,只鸭子听雷一般,问一句,答一句,捧着长辈们嬉笑几句,太夫人满面慈爱的关怀贤妃起居,都是一副和乐融融之相。
约莫做了两刻钟,宫女过来说,午膳已然备好了,贤妃便揉了揉眉心,招呼太夫人等人过去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