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韵看着毕恭毕敬的旌蛉,恍然就想起了薛凤祥身边与她处处较劲儿的丫头瑞雪,怎么同是薛家的丫头,流觞馆的人怎么就这么听孟氏的摆布
灵韵一时无话,旌蛉自然捧着托盘不敢放下,含玥眯了眯眼放下手里的象牙筷子,“四弟妹若都看不上,想喝什么,不如直说出来,让丫鬟去拿”
灵韵看着笑吟吟的含玥又看看周遭若有若无张望过来的眼睛,不禁又想起认亲礼上,薛家上下对她的奚落怠慢,她咬了咬牙,自旌蛉的托盘上拿了玫瑰露,自己斟满了沉口杯。
“从前在家不大喝酒,我就喝这个吧”话说的避重就轻的,又小心谨慎。
却是小江氏笑了出来,“还以为弟妹这么快就有了身子呢”
这话一说,众人的眼睛不禁都看了过来,不过灵韵自己却是心里有数的,此事根本就不可能。
自打她成亲以来,薛凤祥在她陪嫁丫鬟屋里过夜的次数比她这个正主还多,更别提先前他自己身边的那几个,这些事早就是薛家内院的笑谈,大嫂怎会不知道她既然知道,还偏偏说这样的话出来,安的是什么心
半晌,灵韵只红着脸摇头,“大嫂看错了”
小江氏的眼睛自灵韵身上挪开,略过含玥时,不经意的挂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含玥眯了眯眼,真是参不透这位大嫂的心思。人前做出与她同气连枝之态,不知道还以为大嫂是在帮她呢
“借大嫂吉言,来日若弟妹摸出了喜脉,再给大嫂道谢”
依旧是避重就轻,太夫人冷眼瞧着只觉得这个孙媳妇滑不丢手的,半点不肯给人话柄。“说来,含韵和灵韵进门都有几个月了,是该让她们好生补补身子,来日给咱们家开枝散叶”
提及含玥,白氏也免不得开口圆话,“您说的是,回头我就去安排,这些日子忙着盘账,竟然忘了大事,该罚该罚”
冯氏坐在一旁听了半晌,看着大嫂婆媳两个相互帮衬着说话,再想起自己儿媳妇整日在她眼前活死人一般,她的脸色不自觉就暗了下去,要说她这个儿媳妇真是个好记仇的,人虽然从娘家回来了,可依旧是不冷不热的,似乎打定了主意就不想和凤祥好好过下去了。
不与她这个婆婆亲近也就罢了,可小夫妻两个也是毫无半点亲昵。一个月里夫妻两个同塌而眠也就是那么日,长此以往下去只怕通房丫鬟的肚子要先大起来。
年夜饭吃到最后,众人觉得无趣还是叫了家里的小唱儿过来解闷儿,这些人原是三老爷薛慎私下养着玩儿的,不想买来的丫头里还真有两个出挑的,一把嗓子不逊外头的小班子里的花旦。
那两个小唱儿唱的是一出牡丹亭,戏台上的唱本儿改编而来的唱词悠扬婉转,把杜丽娘往返于生死间的情爱曲折唱的荡气回肠,听的人神往迷醉。
尤其是三姑娘凤音,一手托腮一手在桌上点着拍子,一双眼睛显得水雾弥漫,柔媚动人,十几岁的女孩子,最是易动情思的年纪,只瞧着她这样子多半是陷进去了,只缺个柳梦梅与她托梦了。
唱词是三老爷指点过得,小唱儿唱的又妙,听得二老太爷抚掌而笑,“没想到老三还有这样的本事改日再谱些旁的戏文来让她们唱,不比外头寻来的戏班子有滋味儿”
太夫人闻言便道,“人家都是在文武骑射上下功夫,偏他愿意在这些琐事上用功。”
这个话里的几分真假谁都听得出味儿来,太夫人是个好强的主,这么多年没少在三房身上花心思,偏生自己的亲生儿子是个扶不起来的。
时近三更,老一辈的都有些支应不住,白氏便打发人撤了席面,嘱咐大伙儿各自回去守岁。说是回屋守岁,只怕到了屋里都是各自歇下。
二老太爷一家,四老太太一家的客院都是早就安排好的,如今只让丫鬟引路过去就是。
含玥陪着白氏一家一户的送走了,自己方出了太和山居,迎面就见薛凤潇等在外面,等到含玥走近了,薛凤潇接了旌蛉手里的斗篷披在了含玥身上。
“你怎么还没走”明明见他一早就随着公公出了太和山居。
薛凤潇系好含玥斗篷上的带子,嘴里道,“走了岂不是还要被母亲数落,索性在这里等你”
国公府许久没摆宴席了,太和山居自然少有人来往,昨夜下的一场雪此刻仍旧厚厚的一层,鞋底踩上去带着吱吱声响,含玥攀着薛凤潇一只胳膊,脚下走的小心翼翼。
冷然一阵风过,树挂上的雪就落了一头,来不及拂头发上的雪花,耳边就听薛凤潇的低语,“你看”
含玥抬起头,但见前方立着一株老梅,屋顶上簌簌而落的雪花在樱红的梅花间游游荡荡的寻觅落脚之处
“冬日里这白雪红梅最是怡人,从前不知何为流雪回风,今儿算是见着了”含玥抬起头恰好对上薛凤潇那双晶亮的眸子,令她一时来了兴致,玩笑着道,“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郎君可愿共饮”
这样似曾相识的话令薛凤潇怔然,声音暗哑而酸涩,不自觉的回了一句,“不是还有一句”
含玥未察觉他的异样,眼睛依旧黏在前头的美景上,口中得意道,“那一句不好,不称这诗,不要也罢”
薛凤潇僵在原地,任由含玥松开他的胳膊,一路疾步跑到梅树下头赏雪,他看着含玥一身红装,想着若是她如今在世,换了红衣是不是也是这样天真烂漫
那一年腊月,她拥着厚重的白狐皮袄子,坐在梅树下也是这样问他,“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彼时她喝的迷迷糊糊的把酒举在他的唇边,带着逗弄小孩子的得意劲儿,“瞧你这年纪,大约也是没喝过酒的,姐姐今天让你尝一尝”
她生的美,美得令人不舍的移开眼,纵是他自小就懂得喜怒不形于色,还是红着脸,心如擂鼓一般的,就着那一抹殷红的唇印尝了一口碧玉壶里的酒。
怎奈,入口便是苦涩难咽,竟是药酒
他本以为那是她的戏弄,直到后来才从表姐嘴里听说,她是喝不得酒的,寻常喝的都是老御医配的药,只是这药需得用黄酒做引子。
含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薛凤潇抱到屋顶上的,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坐在屋脊上了,手里还抓着一支长颈琉璃的酒壶。明明刚才两个人还在廊下喝酒赏月来着,一转眼居然就飘在了天上。
含玥晃了晃脑袋,梨花白的后劲儿足,如今她已经有几分醉了,看着流觞馆的院子尽揽眼底,她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她恍惚的想,这要是被太夫人知道了岂不是又要弄出些闲言碎语了
“我有点怕”也不知是怕高,还是怕太夫人。
薛凤潇不知她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一手揽着含玥的肩膀,“是你说要上来的”
“我也没想到真的能上来啊”她嚷嚷着辩驳,顿了顿,头仰在薛凤潇肩上,声音里填了几许慵懒娇憨,“不过这样真好”
“好什么”他问的漫不经心。
“能这样好好活着真好”那样突兀的含玥就吐出了真心话,在这样寂寥无人的雪夜,周遭只有雪落之声,难不成真的是酒后吐真言吗
他品味着她话里的苦涩,不明白她年纪轻轻的到底藏了多少心事,“你以前过得不好吗”
含玥似乎真的醉了,薛凤潇这样平凡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她不禁想起了她从前短暂而苍白的一生,两行清泪划过脸颊,她本以为她都忘了
“有那么一段日子,我身子不好,耐不住热,受不了寒,三伏三九都出不得屋子,饭食都是药膳,连茶也不能喝那时候,我觉得自己要死了”
终究她还是没有说出那个被她死死压在心底里的秘密,她害怕说出来,眼前的一切都会成为幻梦离她而去。
薛凤潇依稀记得含玥曾经掉进湖里差点没命,听着她的话也只当这些都是她养病时的过往,只是想不到,她也吃过这样的苦,他搂紧她的肩膀,温柔笑道,“你会好好活着,以后也会更好”
曾经来不及与她说的话,如今他对着自己的妻子终于说出了口
没想到,他这辈子除了她还会喜欢上另一个人。
皇后终是没有熬过元宵,初九的夜里宫中便敲了丧钟。
九声沉闷的低鸣在国公府听得异常清晰,皇城左近的宅子里陆续燃了灯火。
含玥醒过来时,薛凤潇这边已经起身穿衣,片刻功夫,外面旌蛉就传话进来,“二爷,齐云备了马,出门就能走”
燕云卫就这点不好,有点风吹草动就能牵连,何况如今是皇后大丧,朱雀营又分管京城巡防,只怕未来一个月薛凤潇是有的忙了
含玥下床走到薛凤潇身前,手指摸着他冰凉的衣料,低语嘱咐,“小心些”
薛凤潇一笑,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我走了”
薛凤潇一走,含玥也睡不着了,看了看时辰,恰好是三更天,也罢左右再有一个多时辰也就要动身了。
索性叫了萃寒进来梳妆打扮,素服是早就备好的,梳了寻常的高髻,配了两支素银簪子,含玥照了照镜子,没挑出不妥的地方。
看着含玥恹恹的样子,萃寒有些嫌弃道,“二爷又不是出远门,再忙,一日里也会见着一面的。您寻常也不是这样的,如今怎么粘人起来”
这丫头,越发活泛了,敢这么编排自己这个少夫人的,流觞馆上下也就她一个。
含玥朝着镜子里瞪了一眼,“去看看夫人那里收拾的如何了”
“旌蛉亲自去的,您放心”
萃寒早就听说,皇后大丧,有品阶的诰命夫人都是要跟着宫嫔一道跪拜哭丧的,这么冷的天,实打实是一份苦差事,“要不再穿两层夹衣吧”
“再往身上穿,我就不得动弹了。”含玥看着外头黑沉沉的天,低声道,“陛下宫嫔不多,或许我还能沾了国公府的光在内殿跪着”
“我叫流萤煮一碗姜汤去,您喝了再走。”说着话人就跑了出去。
四更天的时候,白氏身边的云浓已经过来问了。
“来看看少夫人收拾妥当没有”
“这就走”
云浓自身后小丫鬟手里拿了一块白狐狸皮出来,笑道,“天气冷,夫人怕您冻着,嘱咐您把这护膝穿带着上,届时跪在地上也舒坦些”
含玥赧然笑了,她自己穿的已然不少了,可比起这个到显得臃肿过了,想不到婆婆还有这份心思,解了衣裳,由着丫鬟们忙活
家中女眷尽数出行,偌大国公府只交给陆妈妈庄妈妈等人照管。
三个妯娌挤在一架车里,半晌无话,含玥拥着一只鎏金凤凰花掐丝珐琅手炉,坐在里头假寐。
也不知过了过久,耳边只听灵韵娇嫩的声音响起来,“大嫂,你说,这么冷的天,你我都没有诰命,宫里会不会早些放了我们回去”
江氏的声音清冷疏离,“皇后大丧我是没见过,可听说从前昭仁皇后的丧礼,各家权贵女眷几乎是跪到了宫外”她忽的冷笑一声,“别人家的媳妇儿尚能回避,咱们家还是别想了”
灵韵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不情不愿的冷哼一声,却再无别的话了。
含玥的手忽然被一双柔软冰凉的手握住,她睁开眼,就看着大嫂江氏冲她笑,“母亲到底疼你多些,还想着给你带这个”
说着话,拿下巴点了点含玥手里的鎏金凤凰花掐丝珐琅手炉。
“二嫂向来是有人疼的”灵韵声音晦涩,含了一缕若有若无的娇态。
“出门前顺手就拿着了”
含玥借着琉璃灯里一点微弱的光,看到的是江氏意味深长的笑,明明灭灭的灯火里竟然显出一丝狰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