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妈妈的话一出口,众人互相看了看,一时都摸不清眼前这位年轻主子的用意。只有玉娘,眼神一深,拐在一旁小几上的手不自觉的紧握成拳。
玉娘心里依旧记挂着出去了就再没有消息的王斌,她倒不是在意那莽汉的死活,只是怂恿太夫人的主意是她出的,王斌若是出事了,那必然会把她这个幕后军师给供出来,届时她自己又要如何收场
玉娘不禁在心里暗骂自己,怎么一进了国公府,行事就失了分寸呢从前这种小事何尝用她亲自出手了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看向含玥,只见这位少夫人,气定神闲的喝着茶,偶尔还小声的与身边的丫头说两句话。
少夫人下午又换了一身衣裳,那料子罕见,她都叫不出名字。玉娘越看心里越慌,这个时候了,少夫人还有心思打扮,想来必定是胸有成竹了,此时,玉娘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按在案板上的鱼,动弹不得。
刚刚庄妈妈的话音一落,方全安连着他旗下的人已然老老实实的往东西暖阁去了,有他们带头,像陈河那些左右不定的人,一时间就像被人牵着鼻子走。
等到陈河坐在了夏虫面前,看着这如花似玉的丫鬟,拿着纸笔核对着他交上来的账本,小丫头显然精通此道,算盘打的噼啪作响。奈何,这样精湛的手艺,陈河却无心去看,也就是刚刚这么一瞬,他才若有所悟,原来少夫人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们这些大庄主,私底下多少也联络有亲,互通消息,尤其到了年关这时候,往上面报的供奉数目都是大伙私底下定夺出来的,这也不能说他们贪国公府的进项银子,他们只是想给自己留一条路,若是今年把价抬得高了,日后的日子必然不好过,庄户人家,留个私心也是有的。
今日,这少夫人头一回在大伙面前露脸,又赶在方大庄主开账之前,开口说了那么一句“置换庄子”的事儿,显然,少夫人对他们私底下这些勾当早就心知肚明。
这种局面闹得大伙人心慌慌,而后再联想,出了这个门,就没在人前露过脸的潘黑子和王斌两个,这里面虚虚实实的猫腻不少,谁心里还没有个忌惮,也正因如此,大伙都想在这位新主面前卖个好,而现下不就是最好的时机吗
陈河看着夏虫递过来的字据,上面写着银钱,米粮,皮货,牲畜他不禁咬了咬牙,提笔就在上面添了数目。这就比来之前商量好的数足足的多了两成,本来已经吃进去的银子,如今要原封不动的吐出来,任谁心里能没有计较
陈河苦笑了一声,心道,少夫人明面上说着,不计较今年交上来的银钱多少,可事实上,今年国公府的收成只怕比往年都要多
陈河不禁回头张望着大厅里坐着的人,那些已经交过账的庄主们,脸色确实不大好看,想来,与他这样临时改的人并不在少数,就连眼前催促着他画押的小丫鬟,对他临时变卦之举,也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十有,这都是少夫人早就预想好的。
真想不到,一个十岁的内宅女子,嫁进国公府还没有两年的功夫,居然就有这般手腕,当初大伙聚在一起,还笑称要给这位新主几分颜色看看,如今想来,真真是可笑至极,不知天高地厚陈河一叹,看来以后少不得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玉娘看着自己身后也不剩几个人了,便是施施然的站起了身,往云浓的方向走去。少夫人身边的几个丫头她仔细看过,也只有这个叫云浓的是从前跟在国公夫人身边的,她还说得上几句话。
玉娘一坐下,就免不得跟云浓套近乎,“姑娘怎么到了少夫人身边当差,这么好的丫头,夫人也舍得放了你”
云浓一笑,不露分毫声色,“嫂子哪里的话,倒像是在取笑我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从玉娘的手里借过了账本,因这账目上只有大项的开支,并无细则,云浓便拿了手边的算盘随便拨了几下,基本都是对得上的,并没什么出入。
看着云浓公事公办的样子,玉娘心里有些沉甸甸的,她想说点什么打听打听,可惜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云浓更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甚至笑吟吟的就拿了字据给她,“嫂子的庄子上并无皮货,这一项就舍了吧”
玉娘在心里咬了咬牙,提笔填了数目,这感觉就好比自己拿着刀子割自己的心头肉,只是如今彭望靠不上了,她也只能拿着银子给自己的一家子买命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在场的二十几个庄主均已交了账,只剩下一个彭望还坐在那儿不会动弹,似乎是在等着含玥开口来请。
含玥本也没有那样的好脾气,她朝着陆妈妈使了个眼色,陆妈妈就道,“怎么,彭三爷还想再等等还是这府上的茶太好了,彭三爷舍不得放下”
彭望一笑,眼里带了点狠劲儿,撇开陆妈妈的话不管,却是对着含玥道,“要小的交账不难,这是少夫人,上午的话尚未说完,不妨此时给大家交代一声,我等是去是留,还望少夫人给个明白话也省得大过年的让人悬心,吃不好,睡不好的。”
彭望说着话,眼神在众人面前一一扫过,像是在威慑一般,可是在场之人,又有几个像他一样胆子大的虽然一双双殷切切的眼睛看过去,可却没有一个人敢向面前居于上位的少夫人开口。
含玥的眸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又笑着对彭望道,“照你这意思,今儿我必须要给你个交代是吗没有我这一句交代,彭三爷就不想交账了是吗”
彭望没说话,只冷哼一声,意思不言而喻。
“好个眼里没主子的奴才”嘴里说着狠话,含玥的嘴角淡淡却浮现出一抹笑意,“我还从没听说,哪个高门大族的奴才敢跟主子要交代的”
彭望硬着头皮道,“我自小没念过书,也没什么见识,虽说在薛家为奴,可薛家祖上从来也没苛待过我们这些下人,少夫人一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就说要置换庄子,岂不是寒了大家伙的心,我多问一句,怎么就不成体统了”
含玥点了点头,依旧笑着,“好好好一张利嘴这还说没念过书彭三爷还真是妄自菲薄了你要一句交代也可以,不过我想先问彭三爷一句,你口口声声说着是国公府的下人,敢问彭三爷做到一个下人的本分了吗”
“旁的不说,只说你那庄子上的账目经得起我细查吗这么多年累积下来,指只怕也不少了,万两之内的出入我都不看在眼里,彭三爷,你说,我若真的下了狠手,能给国公府找出多少银子来”
这话说的彭望身上一凛,想不到少夫人居然在这里等着他,他梗着脖子强自哼了一声,“一会儿说要查账,一会儿说要卖庄子,少夫人好大的手笔,这是明摆着没想给我们庄稼人活路啊”
“活路,哪里是旁人给的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含玥弹了弹衣襟上,脸上似乎也不大在意,“除去京郊的几个大庄子不算,你那庄子也算是个顶尖的了,说实话,卖了哪一个,也卖不到你那里去,彭三爷这样为底下人出头,他们都是怎么谢你的”
彭望被含玥一句一句,顶的无话,憋的脸上通红,“事有不平,还不行人说一句了”
含玥叹了口气,终于有些变了脸色,她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嘴里轻轻地道,“你们打量着我年轻不担事儿,总想下几个绊子给我瞧瞧,好让我知难而退,可是,你们终究也别把我想的太无能了些”
她的目光又看向彭望,“彭三爷既然一定要跟我犟着,也罢再晚一些,只怕世子爷也该回来了,不如你去跟他商量商量,好好问问,这国公府事到底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
彭望嘴上一噎,世子爷的大名他可是听过,十几岁上刀下的亡魂就不知攒了多少,自己这股子浑劲儿,在内宅里还说得上话,到了这位阎王爷面前只怕是不够看的。
他还来不及说话,就听庄妈妈道,“哪里用得上麻烦世子爷呢世子爷出门前不是留了琅琊在这儿,就让琅琊跟咱们这为彭三爷好好说道说道吧”
彭望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私底下踢了踢凳子腿儿,暗示坐在他下手的玉娘帮他说话,奈何玉娘此时也心如擂鼓一般,一时半刻的,哪里想得出什么说词可偏偏彭望也是个浑人,玉娘的又怎么敢轻易惹他
玉娘嗓子干涩,无奈又开了口,“少夫人莫要生气,内宅的事,哪能劳烦世子爷呢彭三爷性子燥,嘴上又没个把门的,从前我们这些人,多少也都受过三爷恩惠,他这一时气性子上来,言语上冲撞了您,您别与他一般见识”
含玥淡淡的看了玉娘一眼,她自己身上的账还没算清呢,居然还敢跑过来与别人说情,心还真大
“话说到这儿了,我倒是想问你一句”含玥不免往玉娘的身上看去,“你就不好奇,王斌为何下午没有过来”
这话像是卡住了玉娘的脖子,这一下午,她坐立不安的,还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可是如今,少夫人单独问起来,她却不敢说了。少夫人这话冲着她来,十有的,王斌如今已经落在了少夫人手里,并且已经把她供了出来,该死的,这个杀千刀的玉娘在心里骂了一句,嘴上却丝毫不敢接少夫人的话。
“我与他素来没什么交情,少夫人若不提,我还不知道他今儿下午没在这儿”
含玥笑了笑,玉娘此人是聪明,只是如今,她这份聪明已经不大能用得上了。“没交情也就罢了,我不过是白问一句”
含玥揉了揉眉心,似乎是有些累了,她动了动身子,开口道,“时间不早了,大伙儿先回去吧,明后两天交了供奉,再放你们离开,若是不想交的,我也绝不勉强,国公府不差那些许银子,只不过,也总不能让你们白白坏了国公府的规矩,日后总要有后账算的”
又是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彭望等人几乎要被少夫人的脾气惹毛了,他刚想开口,只看那个一直站在少夫人身边,瘦瘦小小的小丫头,眉毛一立,“少夫人的话没听见吗还不出去”
这丫头就是上午拖着潘黑子走出去的那个,眼见着手里头是有点功夫在的,彭望闷声闷气地哼了一声,不再多话了。
还是方全安出来打的圆场,“奴才恭送少夫人”
由他这样带头,众人少不得一一跟着附和一句。现下,已经没什么人敢在小瞧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新主了,内宅里折腾人的把戏,人家玩的溜不说,还招招都有名目,只压到他们这些人,有苦难言。若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还好,真要是这样长年累月的下去,早晚要把人折腾的没有活路了。
辛苦了这么一天,含玥走出蔚园依旧要去松鹤院回话,也不知道刘妈妈的事办得如何了,不过好在眼下,所有的事都还尽数在她掌握之中。
“你们先回去吧,旌蛉陪着我去就行了”不过是去松鹤院请安,带这么多丫头一道过去,少不得又惹人眼了。
含玥去的有些晚了,不过太夫人显然是在等着她呢连带着三太太也在,白氏不放心,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哟,咱们少夫人折腾了一日,累了吧快叫丫头上茶来”冯氏脸上难得殷勤,见了含玥,就这么热络地来了一句,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好话。
含玥还真是佩服三太太这份本事,别管从前闹成什么样,人家想跟你和睦相处,立马就能给您换个笑脸,任你不乐意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