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云告退出来,脸上哪儿都正常,惟独眉梢顶着一团怒气汇聚到脑门。许氏分明不是冲她发作,她也憋了好大一肚子火,碍于有人替她领路,她没法对药青发牢骚。
走到中廷,正瞧见女史们通通围着岳额,看她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拽着雁轸在抹泪。
经过离她们较近之处,碧袖驻足,站在长廊上向下教训道:“没活儿?瞎凑什么热闹,娘子身边缺人,先过去两个候着。”又对岳额吩咐:“你俩赶紧找地方拾掇拾掇自己,记得看住她。”众人听话散开,碧袖才继续带愧云与药青,踩着细碎步子慢慢朝永年那里走。
愧云终究忍不住好奇,戳了戳药青的肩膀,轻轻朝前努努嘴。药青眨眨眼反应一阵,懂了愧云的意思,快快走到碧袖旁边,问起许氏发作的缘由。不问,兴许就无因无果的了结,不会有更多闲话,但碧袖牢牢抓住机会,左看右看犹豫一阵,苦着脸先感慨一句“齐国夫人并非初次了”,然后才小声向她解释。
声音说小也不小,总之愧云稍微注意些就能听个仔细。
原来今日许氏老早就起了床,却被雁轸抱着一张断琴堵着门不让她离开,一口咬定是她夜里去耳室的把琴毁了。
雪香阁的耳室向来无人看守,就算有人,因阁子里有块地做观稼之用,屋里堆起不少许氏的杂物,她频频进出并不会遭人起疑。今儿个清晨,雁轸进去换香,竟找不到琴的踪影。她仔细核对过琴室,里头没有,问过其他宫人,也都不晓得,最后居然在鸡叫猪哼处,寻着了已经被锯成两半的琴骸。
她与许氏理论,许氏懒得理睬。
愧云心说这原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搁谁谁也不理睬。
可如此浅显的道理,雁轸是想不通的,她一气之下,既不能对许氏动手,就要拿许氏养的禽畜稻苗撒火。她气冲冲的跑进耳室,抓起一把锄头,二话不说将苗床搅地稀烂。这下许氏无法不动怒,才与她起了争执,硬生生把她拖到中廷,要对杨婠问罪。
愧云对断琴之名有点印象,鹿角玲珑,前头杨婠提过,是因为许氏生厌才挪过去的。至于雁轸是谁,她不甚清楚,照这女史对许氏不依不饶的劲儿,要么是琴着实珍贵,要么是人着实痴蛮。任是什么,一个小小宫婢把妃嫔的住所折腾成这样,此等过失,绝非皮肉之苦能消弭的。
她不动声色的回头瞥了雁轸一眼,暗笑:“杨美人还真不知打哪儿收养的疯子,挺会挑人撒野。”
入夜,坤宁殿。
今晚无风,月色清寒。颢蓁觉得有一丝抓不住的凉意从某个角落渗出来,侵蚀着她的手,她的脚,她的胃,她的肠,让这些地方冰冷麻木,触之似石。鸢姒已经往她身边多端了两盆炭火,她依旧感到骨髓里都冻出裂痕。
她以前不大喜欢让芹香替她熏洗,每每沐浴后,总会隐约闻到身上散发一股说不清的气息,好像生嚼了一大口辣玉(萝卜)般令人敛眉酸目。
她曾产生顾虑——这会惹他生厌。
可在这样的夜,她却开始怀念起那种滋味。那究竟还是与辣玉不同,辣玉的辣是冷的,残留她身上的辣是热的,是一种与面上羞红相类的热。
即要熏浴,惜墨便命人将浴斛搬进来舀水。颢蓁紧紧抱着双腿,瑟缩在床榻一角,睁大眼盯着芹香将药包浸入盆中。片刻后,她闻到了那股温暖而且熟悉的味道,只是比以往淡了一点。
“这是什么?”她问。
芹香正在用两根黄木长筷翻动纱袋,听见颢蓁的声音,停下来告诉她:“圣人,这是沉香,藿香,广茯苓,炒阿胶,冬瓜子,楮桃,白蔹等物制成的药汤,香体润泽的。”
“不对。”颢蓁闭上眼,贪婪的捕捉着空气中弥漫的药味,“不是沉香藿香,是别的,是甜甜苦苦辣辣的东西。”
芹香“哦”了一声,回道:“圣人说的,是因为里头添了川芎,白术,细辛,与藁本之类气味重的药材,所以才加入别的香草遮盖。圣人以前嫌难闻,所以这次用的香料格外多了些,仍没遮住吗?但这都是用以驱寒活血的好物,连水都是取的东流水,天气凉时最为适宜。”
“我不嫌难闻,什么川芎藁本,你再去抓,越多越好,直到我说够了为止。”
芹香一愣,解释道:“圣人,毕竟是药,或多或少带毒性,不宜自增用量...”
颢蓁的面色霎时如她的身体一般冷下来,横眼便要呵斥,忽听惜墨出言教训:“圣人的话难道需要说第二次吗?”
芹香不禁哑口,说了句“奴婢知错”,但还是不敢动。惜墨冲她笑笑,走到她跟前,将她朝屋外轻轻推了一把,悄声说:“浴药而已,这么冷的天,一次不碍的,以后再想别的法子。”芹香闻言,颇为无奈的摇摇头,端着纱袋姑且离开了。
目送她出去,惜墨伸手试了试水温,侧过脸,正巧对上颢蓁无神的双眸,连带得她也愁眉紧锁,甚是怜惜。
她擦净手,蹲到颢蓁耳边,忍不住出语安慰道:“圣人,有句老话说得好,‘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任官家去留何处,他是皇帝,拦也拦不住。可坤宁殿始终是圣人的居所,别人连觊觎的份儿都没有,咱们干嘛非上赶着去打探?”
颢蓁的眼珠子朝她挪了一挪,用沉到地上的声音说:“他去哪里寻花问柳,我何曾派人关切?殿里的宫婢你挨个问,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怎么就到了我耳朵里,恐怕你也问不清。”
惜墨疑道:“圣人莫非以为,官家夜宿肃仪殿的消息,是哪个阁的娘子送进来的?”
“也未可知。”
惜墨听完,扭头怔怔望向隔断屋子的层层凤帏,她忽然觉得那后面好像藏匿着无数的耳朵无数的嘴,一瞬间,她的身子也跟着哆嗦起来。不过她还是要比颢蓁振作,强笑道:“那圣人就更不用介怀,何必顺别人的心意。”
“你告诉我老话,我初初入宫那阵,亦听娘亲提过一句老话,大概是‘相逢若似初相识,白头能无怨恨心’。”颢蓁双目低垂,苦笑一声,“当时年幼不懂,此刻回想起来,才惊觉我与他的怨恨心,是初相识就埋下的种,现而今它开花结果了,谁多提一句少提一句,有什么差别?”
这说得太丧气,惜墨急忙劝道:“男为凤,女为凰,官家与圣人更是写在金科篆上在玉律上的凤凰于飞,相互之间怎有怨恨心呢?全怪这鬼天气,把圣人的心情搞糟了。”
颢蓁浅浅一笑,不再理她,只蜷曲着躺下,定定注视着面前的浴斛,等待芹香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