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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回 观礼冷教坊亦知变 百姓清朝野难定局
    十一月二十八。



    常朝自然是免了,杨太后也再次罢休晨省,让习惯早起的嫔嫱得以结伴观礼,宫中的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昨天杨婠虽以赏戏为由留愧云宿在肃仪殿,今朝却根本没打算派人去请。那地方说得好听是客舍,但临傩仪开始前更名改制,哪有人来得及知会亲眷?整个殿阁成了愧云一人独居之处,谁跟她睡在里头不言而喻,杨婠怎会不解风情。



    何况今日的傩礼从早演到晚,整日悬乐,倒无须踩着点儿。



    话是如此,可满教坊的人都明白,头一场最难受。毕竟夜里冷不是真的冷,天蒙蒙未亮的时辰,最要人命。



    冷就罢了,观者还少。得等御街旁边的那些分茶店家摆出了茶摊(宋徽宗以前没有明令禁止),尤其街东最多客人的李四分茶,街北最多“挂牌儿1”的薛家分茶,以及相国寺的丁家素茶坊之类都摆上了流铺,百姓方肯冒寒风出来。否则,单凭这场仓促准备的表演,是请不动许多人的。



    尚服局几乎忙了一夜,贾尚服进进出出吵得辛夷五更天才睡着,等她再醒来,窗外已然泛黑。她自觉起的正是时候,于是匆匆洗把脸,披上此前杨太后赏得羊皮小袄,跑来相对清闲的尚功局找掌彩沈小染,让她帮忙执手上妆,接着去宣德楼见人。



    待她赶到,恰好开始第三场,菊三四领她从第五扇楼门左侧扶梯轻步而上。那里有一处小道情特意为他辟留的位置,视野偏斜并不大好,却得以避开群臣安心观赏。



    辛夷扒着栏杆什么都还没看着,已经被喧天锣鼓震得险些跌下来。菊三四不知从哪儿寻摸到几抔土块给她垫脚,她才能大略窥到全貌。



    但见楼下诸侲子分为四队,每队二十四人,每六人为一行,皆披朱挂面,服褶缚袴,近观似红藻濯水,远视如赤炭焚天。仅为首领舞的方相氏2一角,就需三人更替,全部右手执戈,左手扬盾,身蒙熊皮一具,目戴黄金四颗。等到夕阳晖尽,宣德楼前御街至州桥,东西两侧御廊,则需竖起灯火达旦,通明丑时未歇。



    她瞧整块场子,满眼牛鬼神蛇虚荒诞幻,竟不像人间。



    当时景象有诗词为凭。



    诗(作者乱作)曰:



    左有魅魑乞邑吠,右逃夜鬼铁叉碎。



    红衫掩面露羞眉,沿路杜平娶小妹。



    鹤发张颐筋斗齐,童颜母子应相对。



    台前侲子赤红傩,城下青衫驱年晦。



    词曰(《撼庭竹(作者乱作)》):



    穷日截灯拥不前,驱傩丙丁年。爆竹叱号震城边,妪犊分散步局蜷。阙外火烧鬼,桥下水折棉。



    地轴祖明斗獌狿,腾简踞当边。钟馗尚未还牙债,马?牛头饿难眠。朝引万流过,何夜复溅溅?



    辛夷沿御街往南薰门的方向一路望到底,根本数不清有多少饮食叫卖者,只能分辨出远比她第一次进入赵昶凝的府邸前看到的多。摊铺上悉数挂着五鬼,商贩各个顶着牛冠,市卒全部戴着黄狐青羊黑白使者面,熙熙攘攘的过客在辛夷眼中,隐隐约约如堕地狱,四周买卖人肉讨价还价声不绝。



    除了教坊搭的戏台这边声势浩大,整条街上打鼓敲锣的也不少,游童不知死活,将炮仗扔入人群炸开一条过道。老妪熏面叫骂不停,奸鬼得逞逃窜轰鸣,偶尔经过她下方,真吵得辛夷恨不得捂上耳朵。



    她不明白,人头满地如蚁落齐走水泄不通,大伙儿的手是从哪儿腾出地方去奏乐的。



    菊三四仍旧端着一点架子,无论看礼看人,他都站得笔直,可眼睛里不知何时增添了点点疑惑之色。



    辛夷除了看礼看人,还要看他,因而十分敏感的捕捉到他的不豫,遂大声叫道:“师父,傩礼无趣吗?”



    菊三四一愣,目光随之变得柔和,亦大声问:“如此热闹,怎会无趣?”



    辛夷鼓起嘴,他不打算告诉她,她懒得管了。



    菊三四笑笑,又问:“你是河南府永安人,以前可曾在洛阳看过傩礼?”



    “好久啦,记不清了。”她佯做生气,不肯好好回答。实则她是见过的,相较之下,河南府同为四京,却没眼前的场面气派。



    菊三四往前站了一点,注视着来往的人流,高声说:“我是在开封府长大,按理小时候看应该觉得比现在热闹,但今天仍是觉得规模远胜以往。”



    “这等景象,自然是京里才有啦!”辛夷懈了劲头,扭头冲他笑道,“干娘告诉我外头闹饥荒,徒儿觉着也没甚大不了的。”



    “是啊,当真瞧不出饥荒到底是何程度。”菊三四顿了顿,似是自言自语般淡淡的说,“更瞧不出恁多人都是打哪儿来的。”



    “师父,怎么啦?”辛夷问,他后面的话被湮没在了呼号里。



    “没什么!”菊三四指着右边道,“看,那个拿棒子的要有动作啦!”



    话音未落,辛夷便听到一阵号角强鸣,硬是将所有人的喧哗都压住了,令大伙儿不得不噤声侧目。辛夷觑眼细观,那人假面皮衣,手执棍棒,站在方相氏一旁大喝不止,可惜相隔太远,她实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喊了几句后,方相氏与他唱答互对,身后数百侲子大吼:“赫汝躯,拉汝干!节解汝肉,抽汝肺肠!汝不急去,后者为粮!”念词灌脑,眩目耳裂,辛夷隐约听见有婴儿哭喊逐起,估摸是被吓得。紧着神兽恶兽仙灵饿鬼齐齐相杀,妖魔道人咄咄相逼。



    辛夷从土块上跳下来,躲到菊三四身后叫说:“我最怕看杀鬼,那面具做得真的一样!”



    菊三四故意躲开,笑道:“这么远,真想看也看不清。”



    辛夷吐吐舌头,往台上瞅了一眼,该下手的诸角已经踏起禹步,隔着老远也感到一片腾腾杀气。疫鬼旱神带头缠斗,方相氏率仙灵挥剑直击,一片刀光快影斩尽灾祸,乱阵后邪祟余生难全。“哎呀太多人,看不出谁死谁活啦!”她捂着脸,从指缝里面发出惊呼。



    菊三四不答话,全神贯注的盯着台面。疫鬼此刻死了大半,留下的,有打滚翻跳还在挣扎的,有拖行逃窜早已跑开的。



    他算着差不离该到夺旗的时刻,抬眼扫视,刚巧注意到楼门高阶,那遥遥帷帐之后宫嫔的幕席,好似有些不大寻常。有内侍匆匆跑进去,未知嘀咕些什么,居然牵着几个人疾步离场了。



    “师父,你又在看哪儿?”辛夷好奇道。



    菊三四还未回应,忽然有一乐工气喘吁吁的窜上来,两步蹦到他们身边虚声招呼:“快走,快走,出人命了!”



    1京城富家子弟聚在一起听曲学艺唱叫的集会。



    2方相氏是旧时民间普遍信仰的神祗,为驱疫避邪的神,从汉至宋中期一直是傩礼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