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知信自始至终保持不矜不伐的姿态,令赵祯挑就算得出错也说不出口。
待他退下,赵祯有些兴味索然,不过今天发生的也不是能拿性子的事。不逐一安排,他担心自己的话从别人嘴里传出来,会变了味道。吕夷简站在最前头,这个时候照理宰辅明明应该介入,他却不吭一声,赵祯对他的态度颇感不悦。
他知道吕夷简在等什么,只是他不敢去做罢了。
赵祯在心中长吁半晌,才以略带威胁的口吻对其余官员道:“咱们说完功,该说说过了,据称有刺客混迹于教坊中,怎么,要朕等着你们演一出曹沫劫齐桓公吗?”
十一月二十九。
宫中有刺客,除了直接干系到赵祯安危,最受牵连的就是教坊。
昨日骚乱过后,大伙儿不止对诸侲子退避三舍,连自己人之间亦不免暗生猜疑。负责挑选侲子道士的亲事官,尽数归案大理寺无一幸免。平时多不直接督察事务的教坊使,今次也怕降罪到自己头上,于是催促小道情对新近乐工的来历寻根究底,兹要不是因先前在地方扬名而宣召入宫的,都不能放过。
小道情有点谱儿,一些话他没从教坊使的嘴里听见,就不肯多问,倒是回来见着菊三四,却兜不住了。
“眼下五百侲子超过十岁的都被开封府羁押——头里你我闲话,还说今年这场干旱,为求祈福,岁末恐怕大赦狱空1——谁料现在,嘿,估计开封府司录司和左右军巡院(两处皆为开封府直接管辖的监狱)早就满了。”小道情摇了摇头,大声叹了口气。
菊三四道:“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在城下明目张胆喊着要谋反,别说官家,便是我听见这话,都要提防会否有刺客没杀干净。当真杀干净了,心里还要犯嘀咕,难保不拉旁人连坐。今天没让你把教坊全过一趟审,只揪才来得那些吓唬吓唬,已是三清保佑了。”
小道情耷拉着眼皮,把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虚着问:“保佑甚么?伶官历来都是官员所进,碰上那有背景的,我个区区都知,连大声一句都不敢。”
他停下来,捏了捏鼻子,偷偷打量着菊三四的神色说:“别看教坊不招人待见,有被下放的,有家贫靠荫补求来的,大大小小百千号,免不了有几个大靠山。我讲句不好听的你别怪我,整个教坊都晓得你有本事,可你心里也清楚,自己得以入宫就成了部头,还是沾了魏国公主的光。”
虽不中听,却是实话,菊三四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只是他不明白,教坊使交代给他的任务,小道情同自己嘀咕有何用?于是他选择不搭茬,等小道情自己吐干净。
“教坊使一向潜心音律谐协,撰杂剧本子,人事概不插手。一到这人心惶惶的时候,就吩咐我去盘问,我啊,还真不晓得怎么挨个查。”小道情终于垂头丧气的撂了句,“以为做坏人那么容易呢。”
菊三四终于明白过来,兜来兜去,这是打算让他来做坏人。不过他对小道情的托辞却不尽信,确实如他所言,即便新来得乐工怕也有几十位,他无暇抽手原可照常分工,自己不会拒绝。依自己与赵昶凝的关系,教坊内一般还真无人敢惹。
但单独对他说就难免生疑,菊三四眼睛飘向远处来往的宫人,犹豫着是否该答应。
小道情看他一直没接话,知道就算不和盘托出,也该透露少许,便道:“你就当我畏首畏尾好了,今次的情形非同小可,犯的是忤逆大罪,我摸不清上头这把网撒得大不大。”
“既是忤逆,必当严惩,怎会不大?”菊三四好歹是开了口。
“说得就是。”小道情轻轻拍一下巴掌道,“只是网大了,网眼收得紧,搞得大伙心里头绷着一根弦,到时抓对抓错免不了得罪人,沾上腥臊以后好过不了。”
他话放的直白,菊三四亦不再给他面子,冷冷问:“你怕沾上腥臊,我就当它是好酒好菜?”
小道情瞧他神色不豫,赶紧解释:“我是寻思,你的仰仗比他们都大不是?”
菊三四冷笑道:“都知大人抬举,我原是公主府里的下人。进得了宫,登不了天。”天底下哪会有人当面劝自己送死,他实在觉得可笑,更给不出好脸色,转身便要走。
“哎呦!”小道情“啧”了一声,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压着嗓子急道,“你怎么听不懂我的话哪!真要造反的谁不趁着在宫里行事便宜,非跑外头去送脑袋?这里头的伎俩,你演过恁多段子,还不明白嘛?”
菊三四脚下顿了顿,驻足回首望向小道情。
当日在宣德楼上,他从头看到尾,傩礼动乱确有许多蹊跷。尤其对比暗器冷兵部署的周全详密,那诸匪徒之间的过桥抽板,简直毫无信义可言,说是硬生生凑成的也不为过。他当即便闪出一个念头,楼下恰似临时搭建的村歌社舞班子,声势虽大,却粗野嘲哳,禁不起推敲。
奈何残局凌乱,他忙着帮衬收拾,累到此刻,再未细想。
小道情或明或暗的戳指,非要自己出面问询新纳乐工,亦即他以为自己不会受到波及,因自己背后有“靠山”。倘为逆反,怎会将赵昶凝当一回事,显然“靠山”是杨太后。如果乐官中真有不轨之徒,那还要给杨太后面子的话,岂不是说杨太后与傩礼谋逆有关?
杨太后意欲垂帘与赵祯不合的情形,就算再多遮掩,多少也传到教坊人的耳朵里。假使昨天一切,只是为了彰显朝廷无能,混入刺客不曾察觉,诸班直出兵迟缓,幸而太后果决英明,派出仪卫宽衣天武才没造成百姓伤亡...那么未在皇城行刺,选择在人数最多的场合大开杀戒,倒说得通。
菊三四念及此处,胸中一紧,小道情难道将他划为杨太后一派吗?因而立马撇清:“你怎的口不择言!”
小道情知他脑筋通了,换上一副赤诚面孔道:“莫要误会,昨日种种,由不得我不多心。最紧要是,甭管我猜对猜错,你来行事,都于你无碍,于我亦无伤。你辛苦辛苦,兹当我欠你个人情。”
话已述尽,菊三四瞅他弯腰作揖的模样,再不好有推托之词,但心中仍有吃亏之感。真于自己无碍吗?之前不提还好,提了倒似坐实了他在仰仗杨太后一般。
他无奈应承,小道情如释重负,欣然离去。
菊三四站在原地,忽然想学陈怜怜骂小道情那句“你真是没白白的丢了子孙根,连个男人都算不上”。
1大概可以理解为将监狱内的所有犯人全部审理完毕,让监狱内空无一人,超过三日就能有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