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抄家
七月十五,孝亲祭祖。时下虽然已经有道教“中元节地官赦罪之日”的说法,但由于道教势微,这种说法并不为老百姓所普遍接受。反倒是佛教“盂兰盆节”之名广为人知。南朝君主大多崇佛,特别是前朝梁武帝,更是大力推行佛教。他在位期间,于京口金山寺举办了有史以来第一次水陆法会,并花三年时间创立仪文,“盂兰盆节”从此成为朝廷定制。到了这一日,肉坊罢市,民众茹素食斋,佛教徒举行法会供奉佛祖和僧人,宗族要打开宗祠祭祖,老百姓无论贫富,也要备好冥衣纸钱,写上先人名号,然后焚烧祭拜。孔家也不例外,午时之前,孔合便处理完了郡中事务,然后和儿子孔均以及一干山阴城中的孔氏子弟一起,匆匆忙忙地回了北渡。中元祭祖要到傍晚时分才开始举行,孔合先回了孔家大宅,回到家一盏茶还未饮完,孔台便前来求见。对于这个族弟,孔合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感。在他以前担任贼曹史之时,虽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但吃拿卡要、敲诈勒索之事却是做得不少。当然,韩端也觉得孔台这种品性不能再留在县衙,明确地向孔合说过孔台“不堪使用”,因此孔合就任会稽郡丞之后,便让他自己上书辞去了山阴县贼曹史的差事。如今孔台赋闲在家,帮着管理族中事务,此时他上门求见,孔合还以为是因为今日祭祖之事,但两人见面之后,孔台却给了他一个“惊喜”。“五郎”孔合想了一会,才想起来孔台说的是早就已经迁往建康居住的孔奂。孔台道“对,就是五兄长,他此番前来见你,是有大事与大兄相商。”“他与我能有什么大事相商”孔合狐疑地问道“你什么时候与他如此熟络了”孔奂与孔合虽属同一宗族,但两人之间其实已经出了五服南朝宋武帝时的侍中、特进左光禄大夫孔靖,是他们的共同祖先,要往上追溯六代。孔合出自孔靖长子孔士山一支,而孔奂则是出自孔靖四子孔灵运一脉。血源关系本就已经不算亲近,而且孔奂为人“刚正”,这些年来与山阴孔氏素无来往,所以孔合此时才会有此一问。孔台回道“我与他以前素无来往,只是昨日他才找上门来,同为族中兄弟,我也不好拒之门外,况且我听他所说颇有些道理,所以才来问大兄是否要和他见上一面。”孔奂乃是五兵尚书,孔台未去职之前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贼曹史,以孔奂的性子根本就看不上他。因此此番孔奂亲自上门好言相劝,孔台顿时便觉受宠若惊,答应为其从中撮合。孔合问道“他来你家了”“昨日来过,因你不在家中,又转去谢家拜访了。”“我就在山阴城中,他既找我有事,为何不去府衙寻我”孔合叹了口气“想必他也知道,我和他见了面,也只是相看两相厌,所以才让你先来问我的意思,说说吧,他见我到底为了何事”孔台连忙道“其实,五兄所言之事,与他自己并无多大干系,反而对我山阴孔氏来说,却是关乎存亡之大事。”“危言耸听”孔合一抬眉,很是不屑地道“早些时候,数年也不见他回山阴一趟,如今伯正刚取了三吴,他就立即来北渡村寻我。”“若我猜得不错,他是想让我在伯正面前为他说几句好话”“不是”孔台摇了摇头,据实相告“其实五兄他,是想让大兄劝说伯正归顺朝廷,陛下说了,若伯正愿归顺,所有事情都可既往不咎,并且还可封他为异姓郡王,享国淮南”“淮南郡王”孔合抚须沉吟道“陈皇帝还真是大方,杀子杀侄之仇不报,反倒要封伯正为异姓郡王。”“且不说韩、陈之间仇怨已经不可化解,你觉得以伯正如今的实力,他会去做陈国的淮南王”孔台拱手恭敬言道“五兄也说这是朝廷的缓兵之计,他还说,朝廷已经与周国罢战言和,江陵、江夏之中军已先后归都,不过旬日便要兵进三吴。”“伯正如今的局面,看似炽烈,实则已经危机四伏,若不归顺朝廷,祸事恐怕不远,他是大兄的女婿,若他兵败被诛,我孔氏也难免要受牵连。”“五兄昨日前来,便是想要劝说大兄弃暗投明,只要大兄能使会稽重归朝廷治下,朝廷可晋封大兄为东扬州刺史,官居三品”不待孔合相问,孔台便将孔奂的来意详细说明,孔合闻听此言,却是一声冷笑“当真是打的好主意”“以我看来,这孔奂不是为孔氏着想,他是想拉着孔氏为陈国陪葬”如今的形势,孔合心里是一清二楚,抛开韩端是孔家的女婿不提,只从站队来说,孔合也觉得韩端胜出的机率要大得多。吴郡四姓之所以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原因就是他们不知道韩端的底细。在他们看来,韩端以弱冠之龄起兵席卷三吴,看似声势比以前的各郡豪强叛乱更为浩大,但韩氏一介寒门孺子,威望底蕴全无,人心不服,即使暂时占了上风,最终也必然会烟消云散。吴地世家豪强有这种看法并不奇怪,因为他们对韩端以及韩家军的了解都只是道闻途说。而孔合却是韩端的老丈人,哪会不清楚自家女婿有多少家底“大兄何出此言五兄这些年在都中为官,与族中兄弟子侄确实生疏,但你说他想害孔氏,我觉得言过其实了些。”孔台慌忙为孔奂辩解,然而孔合看在眼里,却突然开口问道“他许了你什么好处”孔台脱口而出“五兄承诺事成之后,让我任会稽太守”说到这儿,他才觉得有些失言,连忙闭上了嘴。但孔合却已经将他的心思看了个通透。沉默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对孔台说道“伯正起兵,别家可以犹豫观望、待价而沽,甚至如吴郡四姓一般与官府联手与其相抗。”“但我家却是不能”“为何不能五兄可是说了,若我家能弃暗投明,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幼稚孔奂欺你之言,你也相信”孔合指着孔台训斥道“从伯正起兵那一日起,我山阴孔氏便与其站在了同一条船上,两家共进同退,荣辱与共,更何况当初还是我亲自去淮南将他请回来的”南朝对待谋反者,一向是施行斩尽杀绝的政策,虽不至于夷三族父族、母族、妻族,但三族之中与其亲近者却免不了要受牵连,因此孔合才说,韩端一起兵,两家便站到了一条船上。但孔台却并不这样想。以前韩端未归之时,他在县中担任贼曹史,一年轻轻松松赚二三十万钱,而且在县中也是有头有面,谁知韩端一回来,孔合任了郡丞,却反而令他辞去了职事,归家赋闲。没有占到半分好处,反而因此丢官罢职,他心里如何能不怨愤但若不说服孔合,不能依靠宗族之力,只他一人,却又如何能够成事孔台低头沉吟了一会,突地抬起头来说道“大兄,伯正年幼,在郡中又无名望,之所以能有今日这番局面,全靠钱帛驱使麾下将士。”“以利驱之,利尽则散,即便暂时不散,时日一久,也难免要分崩离析。”“伯正屠吴郡四姓,使得吴地世家豪强人心惶惶,只是迫于兵威才不敢轻举妄动,但朝廷大军一至,彼等必然会与官军勾连,以伯正十数万流民军,如何能与之抗衡”孔台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他蓦地站起身来,唾沫四溅地大声道“大兄,当此之时,我家正当于其断绝关系,然后联结郡中豪强,等来日官军到时反戈一击”“留异、周迪、陈宝应数年之前声势何其浩大但如今又有谁逃脱得了灭门的下场大兄,转祸为福,如今还不算晚。”“事关宗族存续,大兄身为孔氏之长,万万不可为了姻亲之情,而使我山阴孔氏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啊”孔台这番话听似有理,实则胡搅蛮缠。韩家军是由韩端一手一脚亲自创建,麾下将领对其忠心耿耿,况且军伍之事又非货殖,何来“利尽则散”一说十数万流民军这种话,更是信口雌黄。若真是流民军,如何攻得下三吴之地如此多的城池,又如何能一战便将沈恪数万大军一举歼灭至于将韩端与留异等人相比,那更是无稽之谈。留异、周迪等人叛乱,无不是以一两个郡之力对抗中央,兵力财力都悬殊巨大。但韩端坐拥数十州郡,实力与陈国已经不相上下,两者之间如何能够相提并论若是在韩家军未入吴地之时,孔台如此说法,还可以说是他不清楚韩家军的战力,但如今韩端已经尽取三吴之地,孔台仍然说出这番话来,却令孔合顿时便心生恼怒。他霍然起身,向孔台怒目而视道“伯正能不能长久,非尔这尺泽之鲵可以预见,也非尔可以评说”见他突然发怒,孔台吓了一跳,连忙躬身道“大兄息怒小弟也是为宗族着想,若大兄不喜,小弟日后便不再言及此事。”孔合又斥道“你口口声声为宗族着想,但你可曾想过伯正乃是我孔家之婿,他的儿子是韩氏嫡长,也有我孔家血脉”“你若真有这份心,就应当多读家训,改掉你那贪鄙之性,尽力扶佐伯正成事,日后我孔氏才能大兴”“吴兴沈氏并非南渡高门大族,亦非江南本地甲第豪强,却为何能在当朝如此显赫”吴兴沈氏源于东汉沈戎,至今已有五百多年,虽然历朝历代都有子弟在朝中为官,但最显赫的一朝还是陈朝,出了两位皇后,五名子弟尚公主。究其原因,正是侯景之乱时,沈恪等一干沈氏子弟便投靠陈霸先,并助其南征北战创立了陈朝。孔台被孔合一通斥责骂得面红耳赤,等孔合气呼呼地坐下之后,他才拱手回道“大兄所言甚是,是小弟见识浅薄,小弟日后绝不会再提此事。”“不是不提,而是要将眼光放得长远一些,别老是为了眼前之蝇头小利,做出令人耻笑之事来”孔台又拱了拱手,低声道“小弟这就回家闭门思过。”见他已经服软,孔合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道“孔奂此人不安好心,你不要再和他搅在一起,若他日后再来找你,尽可推到我身上来。”孔台离去之后,孔合仍然觉得有些不放心,略作沉吟之后,他便将家中的护院叫来,吩咐他道“你找几个机灵点的去盯着孔八郎,若他有所异动,立即回来禀告与我”陈、周两国议和罢战,两军陆续从江陵、江夏撤离,章昭达平定欧阳纥叛乱,陈国终于有了喘息之机。然而,国库空虚、钱粮不足的问题,却仍然困扰着陈顼及陈国朝廷。大军班师回朝,按例要论功行赏,该升官的长官,该赏钱帛的赏钱帛,官倒是可以随便封,可钱帛,朝廷实在是拿不出这么多来。但陈顼还要依靠军队收复吴地,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寒了军中将士的心刚刚加征过一次赀税的陈国朝廷,不得不再一次将目光看向了京畿民众,然而普通百姓连吃饭都成问题,又哪有钱来缴纳这新一轮的赋税无可奈何之下,陈顼一咬牙,采取了尚书左仆射陆缮的建议抄家贴补国用。若是在以前,陆缮肯定不会上这种建议为自己拉仇恨,但如今吴郡陆氏被韩端一网打尽,主、近支数百人被杀,其余的也被迁往淮南,由当地官府监视居住。要凭他一家一姓之力,想报这毁家灭族之仇绝无可能,陆缮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朝廷大军身上,不顾骂名向皇帝献上了这个建议。但他也没到丧心病狂的地步,知道朝中重臣以及世家豪族不能动,而建康城中有钱无势的富商们,便成了陈国朝廷此次“打劫”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