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延续了数百年之久的丝绸之路上, 西域众国林立,王朝更迭迅速,可越是如此, 便越能凸显出在其中屹立多年不倒的月氏国来了:
这个盛产美人与香料的国家, 愣是靠着往大燕国和朝云国两大强国里输送源源不断的异国美人, 再靠着美人的裙带关系和枕头风, 将月氏国的国力借势发展得一年胜似一年。
为了款待这一行远道而来的使者, 新登基的朝云女帝设宴款待来宾, 并很贴心地派周明德带了足足一队的译官去:
“月氏一行人言语不通,有劳诸位爱卿施以援手了。”
结果周明德去到了驿馆后, 刚说明了来意,就听见那位一直都用兜帽盖住头脸的月氏国小皇子拒绝了他:
“不用。”
虽然他的口音还有些生硬的、难以调和的异域口音, 但毫无疑问, 这是一句中原话。
周明德脸上那终年令人感觉如迎春风的温雅神色终于几不可查地滞了一下,跟在他身边的那队译官也是如此:
月氏国太有心了。
做一行精一行的这个道理, 在月氏国这队来使的身上体现得再明显不过:
他们的使节能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这个倒还能解释得通;但当他们的小皇子也能说得一口中原话,这就很说不通了。
从施莺莺登基成为朝云国新帝的消息传到月氏国那一刻起计算, 哪怕以最快的速度从从月氏国千里迢迢地跋涉过来,路上也没有遇到任何天灾**的话,满打满算也要花一年左右的时间。
可如果就这样直接动身, 那送来的美人定然言语不通,那还怎么讨取帝王的欢心?难不成天天都要在旁边配备个译官?未免也太煞风景了。
——也就是说, 这位月氏国的小皇子,早就被当成要送来中原的礼物在悉心培养着了, 跟他一起被养大的, 肯定还有不少同样出色的男男女女:
要是最后赢的人是两国的长公主, 那么送来的就是小皇子;如果最后赢的人是两国的二皇子,那么送来的就是千娇百媚的漂亮姑娘了。
不过这帮姑娘就算不能送入后宫,西域地区的歌舞有着迥异于中原的风情,送来博取帝王欢心,顺便炒热宴会上的气氛,再在最热闹的时候把人给带上来,就能事倍功半。
于是当晚的接风洗尘宴上,便有了月氏国带来的舞女们的身影。
乐声一起,胡旋舞作,觥筹交错间,美人们的身影在大殿上来回穿梭。衣裙飞舞,铃音清脆作响,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就在这悠扬的乐声中,坐在施莺莺对面的案列,却又囿于君臣之别而不得不坐在她下首的月氏国小皇子,上前来对她敬了杯酒。
在最后一道绵延悠长的铃声中,为首的舞女对天洒出洋洋洒洒的金粉,很难说这不是专门算计好的,以至于这位月氏国的小皇子大大方方走上前来的时候,月氏歌女扬在空中的金粉正好簌簌落下,点缀在他深色的肌肤上。
不管是谢北辰还是燕飞尘都没想到,这位异域来客的路子这么野,以至于还真让他得手了,一杯荡漾着葡萄香气的美酒,被价值千金的夜光杯盛着,递到了施莺莺的面前。
一旁的近侍赶忙低声为施莺莺引荐道:
“这位是月氏国的小皇子,阿史那多伽罗。”
“‘多伽罗’,好名字,怪不得这么香。”施莺莺合掌一笑:
“‘菩提心者,如黑沉香,能熏法界,悉周遍故’,看来月氏国盛产香料的传闻果然是真的了?”
“正是。”阿史那多伽罗身上还带着没药与**的馥郁香气,他见施莺莺并没有接他手里的杯子的意思,只得失望地把杯子放回桌案上,垂下头恭恭敬敬道:
“久闻女皇大名。”
不知是不是因为月氏国多半是生在塞外,随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即便贵为一国之子也照样会经受日晒风吹雨淋,这位以名贵的香木为名的月氏国小皇子的肤色呈现出一种光滑而富有肉/欲感的古铜色。
更别提他还穿着件象牙白色的开襟袍子,腰间系着的却不是传统的缂丝腰带,而是将绿松石珠和黑曜石珠串在一起,在腰上紧紧地绕了好几圈,正好勾勒出他腰细腿长、肌理分明的身形来了。
施莺莺沉吟了一下,笑道:“唔,好像是个美人呢?”
月氏国的使者头上悄然滑下一滴冷汗来:
这话谁说都有说服力。
毕竟如果抱着联姻的心来,却送给对方一个丑八怪的话,这不是结亲,是结仇,不死不休的那种。
但是这话让施莺莺来说,就格外没有说服力了,以至于让明明来的时候都信心满满的使臣们都没有把握,更别提他们还听到了施莺莺的下一句话:
“摘下兜帽来。”
“等等——”月氏国的使者大惊失色,下意识便想阻止:
“陛下请稍等!”
晚了。
阿史那多伽罗一见到施莺莺,就半点自家人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他摘下兜帽后,几乎满室流动着的烛光都为他而停滞了一瞬:
这位月氏国的小皇子,天生了一头霜雪也似的白色长发,与一黑一蓝的相当漂亮的鸳鸯眼。
刹那间大殿里都布满了窃窃私语声,不管是天生白发还是鸳鸯眼,都不太吉利,可施莺莺半点介意的样子也没有,只问道:
“岁贡的香料都带来了吗?”
阿史那多伽罗立刻回答道:“带来了。”
“那就留下吧。”施莺莺对他微一点头便起身离席:
“诸位自便,我与月氏使臣一同去清点下东西。”
施莺莺一走,一直坐在她近处的燕飞尘便正好能和阿史那多伽罗说上话了:
“离家这么远,会想家的吧?”
“陛下是有仁心之人,你如果不想留在这里,且告诉我,我为你去向陛下求情。”
阿史那多伽罗慢吞吞地反应了好久,终于弄明白了,这位看起来漂亮得像个女人的前大燕皇子在赶人,在笑里藏刀地清除竞争对手呢。
于是他干脆地摇摇头,拒绝了燕飞尘的提议:
“不要。”
眼见着友好说服未果,燕飞尘冷笑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帮蛮子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看着莺莺没有册立正宫?”
“不管是大燕国还是朝云国,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让外族人做正宫的前例,你且死了这条心吧。”
燕飞尘缺席了十好几年的宫斗指数,在这几天和他的塑料兄弟谢北辰的斗智斗勇下被迫飞速增长。
不得不说他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先礼后兵得就算施莺莺本人来都挑不出什么问题:
先是展现了作为主方的宽厚温和,又从朝云国和大燕国这两个庞然大物延续百余年的惯例入手,分析了阿史那多伽罗上位成功的可能性之低,于情于理都很适合。
阿史那多伽罗虽然没能听懂燕飞尘这么文绉绉地说了一大通,究竟在说些什么,但他是草原上顶顶好的猎手,月氏国的人都说,但凡是被这位小皇子那双鸳鸯眼盯住了的鹰鸟,就万没有能逃脱的道理。
一个猎手最不缺的,就是耐心潜伏、等待一击致命的时机,还有对周围环境是否友好的感知,自然也能听得出来燕飞尘的来者不善。
而且任何一种雄性动物,在要竞争配偶的时候,面对富有竞争力的同类之时的感触,多半也是同样的,人也不例外。
于是阿史那多伽罗慢吞吞地抬起眼,用那双一黑一蓝的鸳鸯眼盯着燕飞尘,半晌后才开口道:
“你们汉人,都假正经,不行。我们月氏国,谁抢到的东西就算谁的。”
阿史那多伽罗是月氏人,哪怕在来朝云国之前紧急学过一些汉话,可这终究不是他的母语,自然也就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言辞来矫饰自己的内心想法。
然而正因为他说出来的,是不加修饰的真心话,还因为有着一句一顿的生硬而分外不可转圜,听起来就格外耿直且气人。
燕飞尘当即面色铁青:“好蛮子,够胆,果然够胆!”
“皇兄又在跟人置气呢?”谢北辰从一旁绕过来,搭着燕飞尘的肩膀笑道:
“生气伤肝,还老得快呢。”
“把手放下来。”燕飞尘皱眉道:“嬉皮笑脸,跟没骨头似的,站没站相,像什么话?”
“哎呀,皇兄这就不懂了。”谢北辰掸了掸袖子,轻描淡写道:
“莺莺叫我过去跟她一起清点香料,我会格外高兴也是很正常的吧?”
说完,他对这两人一点头,便跟着施莺莺的脚步往库房去了。
燕飞尘憋着满肚子的火一转头,就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刚刚还能面不改色跟他呛声的月氏国小皇子,现在却如临大敌到这个地步,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和蓄势待发的猎豹似的:
“……那是谁?”
“是我弟弟,曾经的大燕二皇子。”
燕飞尘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继续补充道:
“还是跟在陛下身边时间最久的人呢。”
言外之意就是,如果阿史那多伽罗想要争取到施莺莺的青睐话,那么谢北辰就是他后宫升职记里的最大拦路虎,是天字第一号的竞争对手。
然而阿史那多伽罗半点被这一长串的名头给挑拨到的意思都没有。
他只死死地盯着谢北辰的背影,直到谢北辰真正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中后,阿史那多伽罗才收回了视线,难以置信地低声自语道:
“……这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