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皇族归西后, 除了部分有气节的臣子外,绝大多数臣子都向大衍朝俯首称臣。
沈大将军掌军队,负责帝都治安, 围剿剩余叛军;
衡玉掌内政, 坐镇在皇宫里。
紧赶慢赶下,他们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彻底梳理清楚大周的事情。
沈大将军率部分军队先行赶回边境,衡玉继续留在这里坐镇, 等待其他官员赶来接替她的职务。
这天上午, 风和日丽。
衡玉用过早膳,换了身便服,带着秋分、冬至和几个暗卫出门闲逛, 打算看看民生恢复情况。
朱雀大街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热闹的街道。
在大衍朝军队刚刚兵临城下时, 朱雀大街萧条了一段时间,可是当商人、百姓发现大衍朝军队没有任何扰民之举后, 这条街道的商铺再次开门做生意,百姓也敢带着自己的孩子来街道上逛街买东西。
直到现在,朱雀大街的热闹程度已经不比平时差了
衡玉走在人群中,耳边尽是卖东西的吆喝声和买东西的讨价还价声。
她打开折扇,将折扇压在唇角,露在扇子外的一双眼睛透着明显愉悦。
很快,衡玉路过一家名为“奇珍阁”的小商铺。
这家铺子不大不小,从外面看,装饰有些许陈旧, 没什么新奇的地方。
衡玉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她摇了摇折扇,盯着“奇珍阁”三个字看了好一会儿,越看越觉得眼熟。突然, 她折扇一合,笑着走进铺子里。
奇珍阁柜台边上,龚子昭穿着一袭青色长袍,将算盘的算珠拨得噼里啪啦作响。
这些噼里啪啦的声音,以往听着非常悦耳,可现在,龚子昭是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又亏损了
他这个商铺,已经接连亏损九个月了。
再亏损下去,这间从他父亲传到他手里的铺子,只能关门大吉了。
说起来,这倒不是龚子昭经营不善导致的。
他这间奇珍阁讲究的是南货北卖。
也就是说,他每隔一段时间会悄悄跑到边境,将大周的商品卖去大衍;又将大衍商品买回来,运回大周贩卖,利用货物的差价来盈利。
以前还好,可近几年边境越来越不太平,龚子昭去边境做生意越来越艰难。
哪怕他勉强维持,到了去年,这间铺子还是维持不下去了。怕是下个月,下下个月,它就该关门大吉了。
一想到这,龚子昭心里有些伤感。
一个四五十岁的大男人了,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鼻尖和眼睛,他的眼眶瞬间泛红起来。
就在这时候,有一阵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龚子昭悄悄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笑容灿烂迎上前去,要招待这位新进来的客人。当他看清客人的容貌是,龚子昭下意识“咦”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从来没见过这位客人,可是在看到这位客人的第一眼,龚子昭心里竟然升起一种奇异的亲切感和熟悉感。
他悄悄打量了几眼,再次确定自己是真的没见过这位年轻公子。
以这位公子的姿容气质,若是见过,他绝不会轻易忘记。
“掌柜的。”衡玉与龚子昭对视,眉眼笑弯,“怎么了,是我身上有什么不妥吗”
龚子昭心底羞惭,寻思着自己见过了那么多大场面,结果今天居然会因为一位公子失神。
他连忙朝衡玉拱手微笑,解释道“公子之风仪是我生平仅见,一时看着有些出了神,还请公子不要见怪。”
衡玉笑,用折扇敲了敲左手虎口“不见怪,习惯了。”
龚子昭愕然,下一刻,脸上的笑更热情几分。
他连忙将衡玉请进来“公子可要看看我们这里的商品,这都是南边贵族们用的好东西。”
衡玉跟着他的脚步,将铺子展柜绕了一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些商品,却没有任何想掏钱买下来的冲动。
龚子昭心下有些失望,但还是很用心地陪着衡玉。
看完所有商品,大概花了一柱香时间。
衡玉两手空空走到商铺门口,回头对龚子昭说“方才多谢掌柜招待,只是我没什么想买的,耽误掌柜的时间了。”
龚子昭笑着朝她拱手“打开门做生意的,有客人来了,热情招待也是应有之义。公子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是我这间商铺的东西不能入公子的眼。”
他这番话说得得体从容,令人一听便多添了几分好感。
衡玉轻笑起来“为了感谢掌柜的热情招待,明日我会命人将谢礼送来给掌柜。”
言罢,她领着秋分和冬至离开此地。
她要送的那份谢礼,不是谢龚子昭的热情招待,而是谢很多年前,龚子昭真的拿“胡文”这个人当了兄弟。
只可惜,胡文终究只是胡文,所以不必出声相认
龚子昭没把衡玉这番话放在心上,继续低着头,忧愁地敲打他的算盘。
第二天同一时刻,龚子昭正伏在柜台前写账本,突然有人走了进来。
龚子昭抬起眼,看清那个人身上的官袍时,他脸色微变,连忙上前相迎“不知道京兆尹大人此次前来”
“这位龚贤弟。”
负责京中治安的京兆尹哈哈大笑,热情迎上来,大手连拍几下龚子昭的肩膀。
“我此次前来,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有贵人将你点为天下八大皇商之一,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
也不知道这个叫龚子昭的小商人是怎么入了那位贵人的眼。
要是平时,京兆尹也不会亲自跑这一趟,但他现在正是夹起尾巴做人的时候,可不是特意跑了一趟
皇商
这两个字把龚子昭砸得晕头转向。
他他他,他怎么就成皇商了
突然,昨天的那番对话跃上龚子昭心头,他的心头骤然剧烈起来
这就是那位公子给他的谢礼
可是
为什么
“大人,不知道那位贵人的身份是小人想要亲自去谢谢贵人。”龚子昭连忙看向京兆尹。
京兆尹摆摆手“那位贵人让我转告你她与你虽是萍水相逢,却有一见如故之感,所以随手帮了你一把,你不用特意去登门感谢她,有缘自会再次相见。”
是的,有缘自会再次相见。
八月底,大周帝都的事情尘埃落定,衡玉启程赶回洛城,在距离洛城还剩二十里地时,衡玉见到了早已等候她多时的云成弦。
他一身素服,除一根束发用的玉簪,全身上下再也没有其他装饰物。
衡玉勒停骏马,骑在马上与云成弦对视。
云成弦说“酒和酒杯都带齐了,我们走吧。”
衡玉点头“好。”
两个人没有多言,纵马疾驰,赶往位于帝都郊外的西山这里是沈洛的长眠之地。
衡玉和云成弦席地而坐,中间空地上摆了三个酒碗。
云成弦拎起酒坛,将三个酒碗满上,端起其中一碗递给衡玉。
衡玉接过,说了声谢。
云成弦又端起一碗,慢慢倒在泥土里,最后剩的那碗,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明年父皇打算退位当太上皇,把皇位让给我。”
衡玉试探性说道“恭喜”
云成弦失笑,点了点头“是该恭喜。”又问她,“你想当什么官”
“嗯为什么这么问,难道我说我想当什么官,你就能让我当什么官”
云成弦的语气堪称风轻云淡“是的。以你的功绩,哪怕是直入内阁,也无人敢提出异议。”
仿佛是听到什么很有意思的话一般,衡玉拊掌大笑。
“我杀戾太子,杀光大周皇族,以臣子的身份逼迫君上,偏偏又功高盖主。我这样的人只能做平乱世的一把刀,是不能在太平盛世里身居高位的。”
衡玉缓缓收起脸上的笑,把酒碗满上。
“我这辈子其实没什么名垂青史的想法,就只想安安心心当个纨绔。”
“王朝兴盛又衰败,千古如此,所以我从来都没想过去平乱世、为大衍一统天下。只不过造化弄人,身不由己。现在天下已经逐渐安定,我也该功成身退,去寻我真正想过的日子。”
她朝云成弦举了举酒碗,笑着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其实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和云成弦面对面坐在一起,开诚布公说着自己真实的想法了。
趁着这个机会,衡玉干脆一口气说完。
“等你登基后我会卸去密阁副阁主的职务。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培养密八,即使我离开密阁,有他在,密阁的运作不会出现太大问题。”
“再之后,我应该会离开帝都,在桐城龙眠山隐居。兴致起来了就去秦淮河畔夜夜笙歌,玩得累了就在山野间放松身心,这样的日子可比你在帝都要轻松自在许多。”
云成弦哑然失笑。
“”他沉默片刻,说,“这还真像是你能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选择。”
“以前你过生辰的时候,我找了街头的算命先生,让算命先生给你批字。他批出来的那句话其实是我写给你的祝福着锦衣华服,看遍人间富贵,一生不识愁别滋味。”
“我和少归终究没有庇护你一生不识愁别滋味,所以你现在要去看遍人间富贵,我不拦你。”
次年二月,康元帝宣布退位为太上皇。
三月,新帝登基大典。
衡玉站在人群之中,看着云成弦身穿冕服、头戴十二冕,一步步走上祭坛。
她看了很久,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人群。
在衡玉离开后,云成弦终于登临祭坛最高处的无人之巅,回首山河永寂。
六月,衡玉卸下密阁副阁主的职务,与礼亲王、沈国公等人都一一道过别后,带着秋分、冬至和月霜他们乘船下江南。
大船缓缓远航,离开洛河岸边。
衡玉站在船舱吹风,隐约看见一道黑色身影站在岸边,目送她离京。
其实她看不清那道身影的面容,但她无比肯定那人的身份。
衡玉举起右手,朝着那道身影用力挥动。
岸边的人似乎是愣了下,很快也举起手朝她挥动。
当年他们三人在洛河岸边遭遇大周暗探刺杀,自此成为生死之交,如今他们也在此道别。
那段无上完美的岁月,那些曾经桀骜风流、满身少年意气也光芒万丈的故人,都要作别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完
全文完大白牙牙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