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之水本是浑浊的黄色河水。
然而却被深堕其里的魂魄染了血色。红衣人静静地伫立在河岸,好似对河水中一切喧嚣都置若罔闻。
泛黄的忘川之水中,众生之魂的痛苦挣扎悉数在他眼前呈现,但在他如淌清光的眸底甚至掀不起半点涟漪。
凡被思想桎梏之人,都无法逃脱自身固有的苦难,他又何尝置身此外?
哪怕是神也无法超脱于宿命。
在腥风中回荡着喃喃的轻语,凄厉的嘶吼,痛苦而颤抖的声音不绝于耳,骆孤辰却对此视若不见,充耳不闻。
“啊啊!我要杀了所有人,我要他们和我一起下地狱!”
“我决计不会——不会忘、记、你!”
“呜呜呜呜,姐姐,为什么要抛下我呢?”
“我们下辈子还要再见……你对我说,要再见……”
“孩子,妈妈……过得很好,妈妈只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妈妈永远爱你。”
在此,倘若循声望去,见到的就将是一具具浸泡于忘川之水中无法脱身的骷髅,血肉溶解,露出森森白骨,远远看去也好似在向人们微笑。
浑浊不堪的血黄河流中,堆叠了不计其数的尸骸,他们有的虫蛇缠身已然无力挣扎,可骷髅们的姿态,却无一不是仰起头颅朝向奈何桥。
骷髅头眼部深深地凹陷下去,有的已成空洞的黑窟窿,流淌着血泪,仿佛在紧紧盯梢着途径于此的人们,无声诉说着不甘。
“大人,您在这里已经站很久了……”
弱弱出声提示的是一个头戴乌纱帽,打扮俨然如封建社会朝廷官员的模样,他腰佩黑色通牒,而通牒上刻着“陆判”二字。
此魂看似弱不禁风,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判官。
“不得不夸奖你的魄力,陆黎。你比那些长得面目狰狞的夜游神都有胆量,那些鬼差也不知捕风捉影地听了什么,在我面前一声也不敢出。”
骆孤辰投去略为欣赏的眸光,语调漫不经心地上扬:“至少,比他们有趣一点点?”
“大、大人言重了!是您刚刚吩咐我看着点时、时间!”陆黎顿时被吓得浑身瑟瑟发抖,显然没注意到骆孤辰拿他和巡游的鬼差相比的事。
有、趣、个、鬼!
放他一条生路吧,千万别注意到他!
陆黎内心无能狂怒,却又卑微地不敢表达半个不满,他和其他纷纷站队的鬼差不同,他只是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中立派。
别说他了,就是站在红莲鬼王那边的鬼差们,在此人面前也都一声不敢吭,据说只是对此人不敬的鬼王,都被活生生地啃噬掉了魂魄。
“我知道你现在内心一定很崩溃,说不准在骂我。”骆孤辰倒也不恼火,“真是没办法,啧,你看你抖成筛子了,我有那么吓人吗?”
“小、小的不敢!”
“草芥、虫蚁、活人、鬼王,还有那些在忘川之水中挣扎的恶魂,它们之间并没有任何区别,轻而易举就会被毁灭。”
漠然地注目向忘川之水的方向,他眼底就连轻蔑也没有。
众生的疾苦,全然无法印刻入骆孤辰的眼中一分一毫。
陆黎神情复杂地将视线移到那边,忍不住低声道:“还是不同的。忘川之水中也不全是恶魂,还有心怀执念,沉浮在宿命里的苦命人,因为执念太深而已……啊,是我多嘴了!”
“魂身的血肉是被欲念所塑成之物,在忘川之水会自然而然地消解他们的欲念和罪孽,化成河中的虫蛇。”骆孤辰饶有兴致地继续下去了这个话题。
忘忧地狱汇成冥界的河流,那里便是消解罪孽的源头。
“是的大人!”
“如此,还有选择遗忘的权利,不是很令人羡慕吗?”
他浅浅地慨叹了一声,一副颇为艳羡的模样,纤长的指尖百般无聊地搅动河水。
“也许对于有些人来说,宁可痛苦地铭记一些事,也不愿遗忘吧。”
“的确如此。”
闻言,骆孤辰瞳孔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似有所想,他垂下了眼睑不动声色地道:“可当记忆超出能负荷的限度,个体就会在失控中走向灭亡。与其那样,还不如这样有序的轮回,在有限的视野中活成自己,沉浸在苦中作乐。”
她是途经他人生命长河的陌路人,却带着温情稍纵即逝。
那人与世界的意识不同,她不是无处不在,而是他唯一无力挽留的之人,那人就好似注定将消逝在无迹可寻之处。
浮于外表的美丽无法诠释她,她是玄之又玄,好似梦一样虚无缥缈的。
“原来您是这么想的……”陆黎小心翼翼地道,“可孟氏也是真的对您的情况束手无策,大人您其实不是传闻中那么坏的人,你不如高抬贵手放过孟氏?”
“哦?你这是想通过抬高我,为孟氏求情?”骆孤辰轻轻挑眉,眸光转向眼前得寸进尺的白衣判官。
“孟氏和我一样都不会卷入这场硝烟中,何况她还是地府的老人了,而且您没有眼泪,没法熬制**汤呀,就算有,**汤对于您来说也是不起效用的——”
讶异地看过去,骆孤辰再三确认此魂当真有胆子苦苦劝说自己,他轻笑了一声摆了摆手。
“我哪有他们说的那样恐怖?不过以讹传讹,在我的角度,不站队再好不过。”
此人明明是在笑,却被地狱独有的氛围烘托得刻骨阴寒。
他嘴角的弧度微弯,那是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笑靥,如同深渊盛开的极恶之花。
好似带来不详的征兆的妖孽,充满罪恶的气息而又极致的绝美。
“或许不站队反而是好事呢。”骆孤辰展颜微笑道,“我有一个很渴望的人,我看得出来她不喜欢沾染罪恶的世间,所以,我会带着罪孽离开这里……去找她。”
“您也会渴望得到一个人吗?”
陆黎忽然凝望向奈何桥的方向,在这样的状况下不仅神经大条地没感知到悚然,而是思绪翻涌,眼底尽是遏止不住的哀伤。
“求而不得之人,他们都是很可怜的人。大人你也许会明白。”
“在奈何桥底有一只传奇中才应有的九尾狐,为阎罗所忌惮,为世人所不容,然而他却是真诚的孩子,为了爱他的人不受挟制而自投罗网。”
很难想像,在可怖的地狱底里,竟也会有如此凄美的刻绘。
在骆孤辰鲜有兴致的注视下,全然没有感到害怕的陆黎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说,不想被剥夺能守护挚爱的力量,所以九尾狐选择了被封印于忘川河中,镇守此界的安危,也庇佑无辜的人不被水鬼拉扯入忘川。”
“自那之后,凡有执念不愿忘却的魂灵,都可以在忘川之水中忍受千年河水浸没之苦,消解去前尘记忆只保留未尽的执念,而后千年之期一到,就将被摆渡人打捞,迎来新生。”
“九尾会护佑这些可怜的魂灵不被忘川之水中消解殆尽。”
骆孤辰托腮,淡淡的叹了一口气道:“你说我会明白的时候,我其实有一种撬开你天灵盖看看里面是什么结构的冲动。”
“哎?这有什么可看的……不不!我是说、大人你要是看脑壳的话我这就——”
“不必了。我对你的脑壳没兴趣,不过倒是很好奇我所渴望的那人,她的脑结构是怎样的呢?”
“又到底是怎样的脑结构,才会让她忍心待我如此疏远?”
伫立于河岸,便是凄厉的嘶吼、绝望的哭嚎声不绝于耳,骆孤辰对此却充耳不闻,轻轻地涉足于忘川之水中,渡河前去撷取生长于骷髅上的亡灵之花。
在阳世典籍的记述中,白色的亡灵之花象征着无尽的思念,天堂的音讯。
可他们真的料想过,天堂的音讯会开在这种污浊不堪的河流吗?
骆孤辰在很早以前就曾在忘川之水的源头沐浴,源头处有最为纯净的忘川之水,却无法清洗占据他灵魂的执念与渴望。
而于此处,依然没有消解他半分渴望,反而因涉入忘川河流,而沾染了满身的恶孽。
站在河畔的陆黎此时睁大了双眼,早已没心去哀伤什么,他杵在原地早已不知该作何言语,眼前的一幕正在严重震撼陆黎的三观!
“这、这是什么魔鬼!”陆黎大惊失色。
黏稠的血水朝着骆孤辰的方向涌去,虫蛇亲昵地在他身侧纠缠,而后没入此人的躯壳消失不见,分明是被容纳入了那骆孤辰的躯壳。
在这极端恐怖的场景下陆黎甚至看见,自打他有记忆起忘川之水的血黄色,渐渐变为澄清的黄色河流,污浊都汇聚在了一人的身上!
这是什么秘术?
不敢想象此人还是活人之躯,尚且便能达到如此可怖的境地!
而作为始作俑者的骆孤辰此时却面无表情,对诸恶之魂被加剧的痛苦折磨,统统视若不见。
他之所以放过陆判官这一次,也是因为陆黎并没有言中他全部的心思,那人的确是他求而不得的,但骆孤辰渴望的从来不是得到。
那么,渴望的会是什么?
他停顿了下来,远远地见到三途河畔,铺满了大片的猩红如血的颜色,好似在无尽的黑暗中倾情奉献燃烧自己染红一方,像虔诚的火焰朝圣潜藏在黑暗中未知之物。
曼殊沙华。
无尽的爱情、死亡的前兆、地狱的召唤。
如梅一样,也是红色的花。
有人认为它热烈不熄,将被佛垂爱的花视作喜庆之花。
也有人因它生长在阴暗潮湿的环境,而极力渲染上不祥的色彩,为此花赋予死亡之名。
那些,都不过是旁人在以自己的认知来诠释自己的欲。
低姿态,无聊,不值一提的欲念。
都不若崇高的至理,和它原本的形貌。
那人亦是如此,如此令他着迷,却永也只能以自己狭隘、偏私的认知来揣度。
而三途河畔的半壁猩红,让骆孤辰仿佛也见到了一种仿佛跌入诅咒的无尽轮回,花葶上的猩红如火焰般不熄燃烧,热烈又仿佛一触即碎,好似极端的信徒于黑暗中瞻仰着神的荣光,心底却已滋生恶孽。
火照的通途,引接死者向生。
途经的逝者将于此留下对前尘的眷恋不舍,所有人都能下定决心遗忘,唯独曼殊沙华无休止的轮回中封存着他人的留恋,于绝望中找寻它的存在的意义。
于此刻,骆孤辰好似知晓了他渴望的是什么。
他从未想过得到那人,是因那人如飞舞的雪花,停泊的时刻便将迎来融化,很久之前他的渴望便是一程相伴,哪怕从始至终不曾拥有。
唯有骨傲的雪里寒梅能与之相配,同样美丽而高洁。
“只有停留在你身边的我,才是点缀彼此的红梅……而如今的我,是什么呢?”
而沉沦于两世间的他已然被沾染上了不可洗濯的罪孽,骆孤辰曾几度似有所感,可时至今日都无从得知纠结是什么在左右他,对那个人一发不可收拾如着魔般地依恋着。
也许是宿命的安排,他深陷于这份折磨之中但又甘之如饴。
“我是谁呢?”
他又笑了,笑声中是前所未有的疯狂和悲哀。
“我知道了,我渴望的是飞舞的雪花,融化于我的掌心。”
为了筹谋最终的走向,骆孤辰在阳世早就渐渐放权交由信得过的人处理,并安排了那人曝光出鬼的存在,慢慢来让群众接受真相,在这样的局面下尽力安抚人心惶惶。
初次浮出水面的真相必定会招来混乱。
他也知道,再怎样努力安抚和吸引注意力,都无法避免造成社会的动荡。
他与有关部门也早有联络洽谈好了这一切应对的措施,在厉鬼流窜入阳世的状况下居民还是有所防护会比较安全,而天师组织也将搬上台面来联合警方维护居民安全。
哪怕是在阳光所能照得到的地方,也无法完全避免不幸的发生。
何况阳世也并不全然如表面上的那样风平浪静,在隐藏更深的地下还有更可怖的罪孽。
正如宋拂晓被绑架网民们还能当笑话一样津津乐道,舆论主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因在这个位面,具有地位财富的公众人物被绑架已经是屡见不鲜的常事了。
事态在他渴望的人到来后会如此走向,也是骆孤辰因她而起的私心。
如若像隐瞒真相让大众一无所知,也许对阳世的牺牲能最小化,他少量放出去的厉鬼也不会超过天师组织的能力范围。
可骆孤辰不愿她在为世界做出牺牲后,还要遭受世人不公的冷眼,不为人知地死去。
骆孤辰也在和褚远芳他们的交谈中得知,这一切已明显不在她的任务范畴之内。
她本不该牺牲如此。
也没有这个义务。
他不能料定宗妙纹究竟有何手段,或是能否重挫红莲鬼王,骆孤辰只是相信自己必能在她付出生命代价的同时,以宋家被诅咒的血脉将红莲鬼王牢牢扣住。
对于凡人而言的血浓于水,便指的是他们的血脉亲情不可割断……
没有超脱于位面的魂灵,哪怕不再寄宿在肉身中,也终究是要被位面的法规所挟制。
只要红莲鬼王还被因果纠缠着,宋家后人被诅咒的血脉就必将成为致命的一击。
他骆孤辰,将成为不费吹灰之力坐收渔翁之利的人。
而他所渴望的那人,将再一次死在他的面前。
“这一世我将依然如你所愿,下一世……该实现我的心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