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宋业拖入她所编织的幻梦中,宗妙纹初才踏入他的识海,便窥见了在他成为红莲鬼王之前的一段段几近破碎的记忆。
始于记忆之初的宋业,还是襁褓中的婴儿。
母亲将他抱在怀里,领着同样年幼的哥哥,母子三人受困于怎也走不出去的雪山,停在原地便是死路一条,只得在大片的白茫茫中手足无措。
他们已经迷失了方向。
而后发生的一幕让宗妙纹简直印象深刻。
“你这该死的老宋家的种!宋齐,我真是后悔生了你这样的儿子!要不是你乱跑!我们怎么会大冷天在雪山里迷路?都怪老宋,非要来这么个破地方实地考察,我呸!”
宋母越说越激愤,完全看不到自己的面目此时已经狞厉成了何等模样,她穿戴的珠光宝气,心肠里却见不得半点富裕之人才应有的宽仁。
“为了那么几个破钱!都怪他,挣不着几个钱,反而把我也搭进来了!”
“我当初要不是眼瞎嫁给了你爸那个窝囊废,会过这样的日子?”
“我要不是生了你们两个没用的废物,我早自个逍遥去了!没有你们我活的好好的,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不生你这么个白眼狼!”
比起母亲,倒像是讨债来的厉鬼了。
她怀中的婴儿被吓着了,放声大哭了起来,而宋母却烦心地将他向着大儿子宋齐一抛,而飘荡在一旁的宗妙纹本能反应是去接,却穿了过去。
这孩子险些被摔在地上,若不是他哥宋齐手疾眼快,宋业能不能有将来都令人担忧。
宋齐原本还想反驳的,但宋母闹得这么一出,把他也生生吓到不敢再说话了,他紧紧抱着还对世事一无所知的弟弟。
听着弟弟害怕得大哭,宋齐心情沉重,好似在冷风中喘不过来气一样,用力地呼吸着。
“怎么不叫他摔死了呢?反正长大一样是个祸害!倒还不如现在摔死了,也没人知道,我只后悔当年没摔死了你,要不是你只会想着玩,我还在火炉边吃着烧烤享福呢!”
宗妙纹本想在他的识海中保持沉默地穿梭过,不去看这些已经发生之事。
可她的魂身也似灌了铅般的沉重,竟没法再往前挪动半步。
这些场面,和她这一生的经历何其相似,但她此时已经没有同病相怜,或是已再觉不到自身的痛了,眼下宗妙纹只心怀有对每一个人的垂怜。
见宋齐不吭声,在绝望中已然发狂的宋母冲上去就是一巴掌,竟生生将他扇倒在雪地里,他那还不知世事的弟弟也哭得更厉害了。
“你们两个没用的窝囊废,要不是找你!要不是找你我才不会被困在这个鬼地方!要是我不能活着出去,你们两个也都别想单独抛下我走了!”
“够了!我已经说过很多次对不起了,要不是生了我们?你可以不来找我啊,我不拖累你了,我带着弟弟自己走出去!”宋齐泪水在眼里打转,他终于忍不住嘶吼了回去。
宋齐挣扎着起身,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的弟弟,将其视作依靠,仅凭着一时的激愤扭头就像风雪更深处走了。
“食物和水都在我这里,要走就走!别哭着回来求我,不再原地等救援,走丢了我可不再管你们了!”
宋母的脚也冻得红肿,不愿再走,想着再原地等待救援,却看宋齐竟敢有如此举动,气得半死。
她说这些明明也是为了他们好!让他记住不能乱跑。
可她寄予期盼的亲生骨肉宋业,却毫不领情,直接带着她另一个从她腹里刨出的骨肉就这样抛下她走了!
“白眼狼!我白生你们养你们了!”宋母内心如坠冰窟,指着他们破口怒骂,她口吐的脏话越来越难听,可走远了的宋齐却再也听不着了。
宗妙纹静默地听着她骂够了,看着宋母渐渐恢复冷静,只见眼前这满身戾气的中年妇女在发泄够了以后,再无法掩饰自己的绝望了。
宋母满眼通红,竟哭了出来。
这已超出红莲鬼王记忆的范畴了,是她悄然动用占卜之力追溯过去,推演出来的后续。
在她卜算中得知,宋母腹里怀着一个三四个月的胚胎。
这个还不知是男是女的的小生命,即将死于胎腹,同母体被葬送于鬼魅作祟的暴风雪中。
过了半天的时间,宋母终于在无声的死寂中,良心的煎熬下想着去找那俩年幼的兄弟了。
可她此时已经走不动了,她快被冻僵了,刚走出没几步就摔倒在雪地里,狼狈得摔了个狗啃泥。
有些虚假的表象背后,骨肉已然离心。
明明自己也在深不见底的沼泽里,化成了一片泥。
却还想子女能濯清涟而不妖,纤尘不染,将她也拉出泥沼。
这已经是不可能办到的东西了,尤其是对于一个孩子,那样沉重畸形的、索取的爱,是何其是残忍?
“他对你未尝没有真情,只是那孩子不想变得像你一样,你把你咎由自取的苦难也带给了别人,你走到这一步就已经错了。”宗妙纹轻叹如羽落。
明知眼前人已没有改变的机会了,却还是伫立于宋母面前,欲要指正对方犯下的错误。
“罢了,你是已死之人,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便是此刻祝福你来生不会沦落至此。”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所谓成年人也未必比孩童高明多少,有的不过是知识和经验,这些经验对后人仅供参考,没有任何人有权利替别人做成选择。
道德理应是用于约束自己,而非指责他人。
或许让如今的宋业知晓了这些,他也会愤怒于烂泥扶不上墙吧,恨其不为,多么微妙的词汇,这种恨的深处本身也是一种情感。
“想来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并没有强迫霞儿在我规定的路线前行,可我付出的鼓励、尊重和爱,却也都使得他潜移默化中变成了我期望的模样。”
心神恍惚了片刻,她久久只扯出一抹怅然的笑:“他所能选择的,早已被我规划在一个范围里,或许那样的一生,也并非他最想得到的吧。”
宗妙纹也曾从骆孤辰口中,听到了溶儿那小孩的后来,也是在追寻她当初留下来的东西。
她以自己的方式也终将别人……变成了她。
包括造就了眼下骆孤辰的痛苦,或许也是因宗妙纹当初的作为,让如今的骆孤辰在绝望中也始终用那一线的良知约束自己。
无法不造成伤害,却又不能完全心安理得,于此世十几年间都辗转于痛苦的忏悔与空洞的生命里。
因这一线良知,就如摆在溺水者面前的一根救命稻草。
或许骆孤辰本人也清楚,如若连这也遗失了,他就将彻底沉沦在怨恨的深渊里,再无自救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