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宗妙纹将自己的幻力倾注于宋业的绝大部分识海后,将神之祝福的痕迹也遮盖在了他的魂里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向识海尽头。
最初的雪山之梦,也许她误入的是宋齐的记忆,所以那样充满了残缺。
而宋业的每一段记忆,显然都还是完整的,并且在红莲不加阻拦的记忆终焉,她看到了沈涟妤眼含泪水,却仍与魔念加身、堕为活僵的宋业决裂。
她见到的沈涟妤,带着对道义的坚持,泣血斩断了自己原本的情意。
沈涟妤也是被彻头彻尾利用了的可怜人,若是其他人知情了,恐怕也是要为这对苦命鸳鸯感到扼腕叹息,从而厌恶一切的始作俑者的。
这也是全知之人的可叹之处。
不能够站在自己的角度偏私任何一人,不能被偏颇的情感动摇前行的理性。
“此前我只道世间疾苦拔除不尽,识得了人心构架,却看不穿情感的力量。”
“或许是因为……那正是我曾一度舍弃的。”
宋业对她做出的抉择,也并无怨恨之心,他的行为如宗妙纹所推断的那样,原本想着一死了之,以自己的死来终结这一切罪孽渊源。
可宋齐抛下了阳世的荣华富贵,在并无外人知情的时候,选择了接替宋业来承受这一切无妄之灾。
这片识海的尽头是宋齐那华丽的宅邸,只是整个庄园都被笼罩在庞大的怪物内里,可视的范围内,全然都被无尽的血红色蚕食着。
怪物。
的确如红莲鬼王所说,那是怪物!
鲜少感到恐慌情绪的宗妙纹,此时也看得心惊肉跳,它触手的血色黏液好似比硫酸的腐蚀性更强一样,偌大庄园都处于被那神之恶念的侵蚀。
那是比黑暗更令人怖惧的光芒,发散着强烈刺眼、又极其模糊的光芒。
无数纤细的触手,长如根须,如蛰伏有此世全部的恶孽,给以人极端不良的感观。
尽头的这座宅邸,站在彼端的便是红莲鬼王。
他周身环绕着火焰化成的钵头摩华,如若忽视他眼中血泪和流,此子俨然如圣主,在无尽的血色中发散着最后的光与热。
他是令地府里恶鬼都闻风丧胆的红莲鬼王。
然而谁也不知晓,红莲根本不是昔日时代蕴育而出的骄子,而是另一个从不曾为大众所耳熟能详的名字……宋齐。
红莲的存在都被鬼修们深深忌惮,是心底隐秘的恐惧,同时也是两世生灵都狂热崇拜的存在,站在金字塔顶端,被两世生灵向往着。
因为,包括在疑似始作俑者的骆孤辰的认知里,现在的红莲鬼王也被认作是宋业。
谁也不能想象,如若有朝一日连他也倒下了,会是怎样毁灭的景观?
天塌了有高个子的顶着,轮不到旁的小矮子们。这也是每一个人的想法,他们对潜在的危险找不见根源,也一无所知即将发生的灾难,安逸地活在他们赖以生存的环境。
“你来了,偷窥狂小姐?”
红莲伫立在庭院边沿,他回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此刻的语调相较之前似乎轻松了很多,只是身形枯朽残破得不成模样。
仿佛风中残烛,只是一阵阴冷的风吹过,便会熄灭一样。
无心与此人再计较什么了,眼下的情况与她想象的一样难以解决,宗妙纹双眉紧锁着:“以你现在的状况,哪怕把你捞出来,你也难以支撑你的魂身,要不了多久就会灰飞烟灭。”
“我知道了。”
“你不是很想回阳世吗?”
他摇了摇头。
“我记忆有损,我曾经怨恨之人早已被除掉得永世不得超生了,而我弟弟的事,不该由我来怨恨,也许我应该谢谢你?你让我见到了很多生前所不知道的东西。”
红莲颔首,嘴边仍是散漫的笑容:“偷窥狂,念在这份上,我不同你计较了。”
“那也不是你的记忆,你有什么可计较的?”
“嗯,你说的不错。”
宋齐破颜而笑,笑得前所未有的肆无忌惮,笑着笑着,他又突然觉得从前的自己竟有几分可悲,浑噩地活在世上,执迷不醒地险些将他所历经的悲剧重演于后代身上。
无论哪个时代,都不曾属于他。
他一辈子都带着面具,虚伪笑着,凡世的尔虞我诈里才是他宋齐的主场。这样执愚之人,在他弟弟的视角来看,恐怕也是遗哂大方的吧?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我在你的躯壳感受到了强烈的血脉因缘……你是谁?”
实在没有宗妙纹原先见到他时的那雕刻而出般的昳丽,此时的红莲,连臂膀都宛若虫蛀的枯枝,然而他眼中仍是迫人的神光,仿佛发散着冷芒的剑刃。
宗妙纹道:“你既是宋齐的话,也算歪打正着了,那躯壳的主人正是你的后世子嗣,她的名字是宋拂晓。”
“不,只是因为你知道了我是谁,所以我也应该知道你是谁。”
“我叫宗妙纹。”
说不上来为什么,宋齐看着她,心底竟有几分庆幸于她见到的,绝大部分都是宋业的记忆,他弟弟的一生干净而透彻,始终贯彻着对大道的追求。
而不像他。
低贱时如猪如狗地活着,前生也是依凭强烈的仇恨之心和对美好的幻想活下来的,一个又一个低贱的,大人物动动手指就会轻易破灭的幻想。
在得到一切后,他也空虚度日,沉溺在酒色里寻欢作乐,不断地作践着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以此来弥补精神上的空虚。
此前宋齐从没想过,这样的他,竟也有朝一日会背负整个世界的存亡。
即使,那怪物原本盯上的也是宋业。或许除了他弟弟和眼前这个人之外,再没有人知道他所做之事,知道那个因陷入绝望而疯狂的人是他宋齐。
“自从我成为红莲鬼王的那一刻起,我就听见了那怪物的打算了,血脉因缘变成的诅咒……如若我彻底融入我体内的怪物,也许更为有效吧?”
“你是打算——”
只见他回眸一笑,便决然地向着那怪物奔去,体化火莲,也寸寸成灰。
“也许你的确不是什么救世主,但你的悲怜,对我而言也如同救赎了。”
残暴的至恶之物的摧残,在他身上的确留下了不可忽视的疮痍,但也无法抹灭此人内心的炽烈血性。他身坠远比极寒地狱还要冷冽彻骨的冰窟,内里却只要仍存一粒星火,便会燎灼整个荒原,至死方休。
“救我之人,你赶上了送我最后一程。”
宋齐并不如骆孤辰一样,对世人全然都是无情的。
他是一个恶鬼,一个自始至终都还把自己当成人的恶鬼之王。
即使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自身,也为此已付出自己的全部。他的恶业,也全都伴随着此刻魂魄的灰飞烟灭,而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