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桑泱的乐观并没有持续得太久。
她突然想起上一个空间, 在画室里,柏舟紧紧抱住她,什么话都不说, 她却感觉得到她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写满焦虑与恐惧。
在她告诉她已经八点十五分时,小舟明显地放松下来,她喜不自胜, 甚至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抱着她圈地转圈。
那时的小舟大概就像她现在一样, 觉得危险过去了, 她们安全了。
桑泱集中了注意力,望着那边,只怕发生什么意外。
方晟开口询问, 便说明他刚刚就一直支着耳朵在听, 听到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提议让他的亲戚来接这份工作, 他忍不住了。
方晟刚复检完,没什么大碍,只是多配了点药, 他已经打算销假上班了, 毕竟家里到处都需要花钱, 压力很大,能不缺勤还是不要缺勤了。
这时却听到排在他身后的人在找短工。
他开始只是闲着无聊, 随便听听打发时间, 但很快就被吸引了。
这份短工的价格很吸引人, 而且听起来也不是什么艰难的活计, 更要紧的是, 说话的人是一个很年轻的小姑娘, 声音也软软的, 语气里带着股焦急,生起气来也什么气势。
现在的骗子太多了,方晟有些动心,但没急着开口,直听到最后,才出声打断。
柏舟睁大了眼睛,露出被吓到的样子,没急着开口。窗口前取药的人走了,里边的人见方晟磨蹭着,便叫了声:“后边的人,快一点。”
方晟连忙说:“我来,你看我能不能应聘?”
柏舟和桑泱分析过,既然方晟会因为担心这是一个骗局而观望,而她面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没道理立即就接纳,她的第一反应也应该是害怕与怀疑。
她迟疑不定地望着他,手机依然放在耳边,似乎被他这突然的插话吓到了。
方晟见此,即便还存有疑虑,也都打消了,他更担心这小姑娘会因为他是陌生人,而不给他机会,他迅速说道:“我有力气,我当公交车司机的,精神专注度很高,你要找维持秩序的人,找我最好了,我很靠谱的,现在就可以跟你去,你聘用我吧。”
柏舟还是没有放松警惕,她迟疑了片刻,方晟都有些急了,她才说:“那我得看看你的身份证。”
方晟略微刻板的面容放松了些,他连声说:“好,没问题。”
窗口的人等得不耐烦了:“你们有话到边上说,不要影响别人取药。”
后边队伍里的人也发出不满的抱怨。
方晟只得仓促地丢下句:“你等我一下,我取药很快。”三两步跨到窗口前。
他一转身,柏舟脸上的迟疑谨慎便都消失了,她压低了声,对着手机说:“成了。”
桑泱站在不远处,视线穿越人群,看到柏舟说话时,目光依旧警惕地盯着方晟的背影,防止他突然转身。
“好。”桑泱说,然后她便看到柏舟弯起眼睛笑了笑:“我刚刚是不是超级厉害的?”
她是用气声说的,声音压得很低,明明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明明是听筒里发出的声音,桑泱却觉得柏舟就在她耳边,甚至耳朵都感到一阵酥痒。
“是,小舟超级厉害。”桑泱柔声说道。
柏舟朝这边看了过来,她们视线对上,柏舟的笑意里添了几分轻缓与羞涩。
停顿了片刻,她垂下手,通话没有挂断,便于桑泱通过对话与动静知晓进展。
柏舟换上了平静又带了点不确定的神色,等着方晟取完药,她也到窗口,用桑泱给她开到的取药单,取了一瓶眼药水,这是非处方药,普通药店也能买到。
方晟没仔细留意她取了什么药,主动把身份证递给了她,柏舟接过来,仔细地看了一遍,又将眼前这人和身份证上的一寸照对比,然后还给他,说:“那我先跟你说清楚,我们雇佣时长是一天,到晚上八点半,如果你中途离开,不会给你报酬的。”
方晟听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柏舟认真地看着他:“你最好还是考虑清楚吧。”
“行。”他答应了。
柏舟的唇角微微翘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了平静,道:“我现在带你过去,剩下的我们车上说。”
桑泱不和他们同行。
方晟来医院许多次,说不定碰见过桑泱,假若认出她是这里的医生,兴许节外生枝。
桑泱用柏舟给她的号码和画展那边联系,请他们安排出一个岗位,这样等柏舟带着方晟到那边,也不会被戳穿,相当于柏舟确实雇佣了方晟一整天的时间。
她们刚才的时间太仓促,只来得及大致分析了一下柏舟该怎么获取方晟的注意,让他对她口中的工作产生兴趣,但没来得及讨论接下去该怎么办。
明明过去四个月都是一个人过的,和柏舟只待了几个小时,但这时,她们分开行动了,桑泱却感到一阵不安,仿佛只有看到她,才能重新安心下来。
桑泱深吸了口气,还没有完全安全,现在肯定是不能回去上班的,桑泱走出医院,思索着接下去可能会发生的事。
她搭出租车到了柏舟的画展外,就近找了一家奶茶店。
柏舟给她发了消息。
“都安排好了,我还向场馆多借了两个保安悄悄盯住他。”
她安排得很妥当,桑泱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她望向窗外,有几个女生走进那间建筑风格相当后现代主义的场馆里,她想起,前两个时空,她都没有参加小舟的画展,这次,她可以去看看。
她低头回复:“我在场馆外的奶茶店里,有状况随时叫我。”
柏舟迅速回复:“收到。”附带一个猫猫敬礼的表情包。
这个可爱的猫猫让桑泱揪得紧紧的心舒缓了下来。
她点了杯热奶茶,双手贴着杯壁,奶茶的温度透过纸杯传递到她手心。
桑泱等到将近中午,才走过去。
即便被方晟撞见,也只会当她是普通参观者。
画展是凭票入门的,桑泱自然有票,柏舟给了她很多张电子票,让她赠送给朋友同事。
走到门口时,桑泱将电子码放到自动扫码器前。
场馆的设计是柏舟和一名专门做场馆设计的朋友一起完成,风格十分鲜明。
里边参观的人很多,但格外安静,也有几幅画前有人在讨论,但都压低了声,注意着不影响到其他人。
桑泱进到里边,看到第一幅画,她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头看了另外几幅,而后笑意便漫上了她的眼眸。
这几幅画,她都见过,其中一幅她还见证了创作出来的全过程。
柏舟创作的画太多了,她似乎有着永不枯竭的灵感,创作力极强,又喜欢拿给桑泱看。
所以,每看到一幅眼熟的画,桑泱都能想得起来,柏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将画拿给她看的,想得起来当时柏舟的表情,她说的话,她手心的温度。
桑泱一幅一幅地看,走到陈列主展品的展区,她看到那里是一幅篇幅格外大的画,是一幅她的肖像画。
柏舟偏向现实冰冷的风格在这幅画上显得梦幻而温柔,她的画笔犹如一道轻柔注视的视线,在与画上的人目光交汇,相视而笑。
即便是桑泱这样,对绘画只了解皮毛的人,都能感受得到柏舟在创作这幅画时的用心。
柏舟正好走过来,看到桑泱,她眼睛一亮,正要走过来,余光看到了那幅画,她的脸瞬间涨红,呆立在了原地。
桑泱禁不住望着她笑,微微地摇了摇头,柏舟抬手挠了挠烧红的脸,也跟着笑了起来,眼睛里带着羞涩的光芒。
她缓缓地走过去,走到桑泱身边,先低声告诉她:“方晟在另一个出口,我刚去看过。”
边上的人们即便保持着参观礼仪,没有发出动静,但看到柏舟,还是忍不住偷偷看她。
柏舟说完话,见桑泱依然在看这幅画。
这幅画的右下角有一个标签,写着画的名字。
《当年》。
她画的是十六岁的桑泱,确切地说是桑泱向她描述的十六岁。
画面的背景是一间普通的教室,画法上做了缩小与虚化处理,桑泱坐在第二排,柏舟画了一抹夕阳,照在桑泱白色蓝领的校服上,橙黄的光浓烈而温柔在她衣服上晕染开来,她转头望来,神色宁静恬淡,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使她格外愉悦的事物,她的唇角微微弯起一些,将笑而未笑。
“是那天,带豌豆回家的那天,你还记得吗?我听你讲你十六岁时的样子,后来好多天,我都很遗憾,遗憾我们人生中七年的时差,遗憾我没有见过少女时的你,就画了它。”
柏舟向桑泱解释着,将她带到隔壁一个小休息室。
“没有给你看,是因为担心你觉得我傻。”虽然被桑泱觉得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似乎也没什么,但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她并没有想要一直藏着,她决定了未来某一日,在某个正好的时间拿给桑泱看的,到时候,就把画送给她。
桑泱听着她的解释,轻轻地点了点头,笑意充盈着她温柔而恬淡的眼眸,柏舟便知道桑泱也是喜欢这幅画的,她忍不住踮起脚,吻了吻桑泱的眼睛。
桑泱合上了眼,下一个吻,便落在了她的唇上。
不知过了多久,策划过来找柏舟,推开休息室的门,在原地打了个转,捂着眼睛退出去。
然后,笃笃笃三声敲门声。
“你们好,我能进来吗?”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柏舟早就被他的推门声吓得退开了。
“这个人好烦。”她朝桑泱轻轻地抱怨着,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这个时候来破坏气氛。
被人撞见,桑泱有些不自然,她轻轻拍了拍柏舟的肩,示意她快去忙。
柏舟也知道桑泱肯定很害羞的,就不让她和外面那个很烦的人碰面了,她打开门出去,用身体拦住了策划的视线,直接就把门关上了。
外边传来说话的声音,听不真切,伴随着远去的脚步声,休息室里恢复了安静。
桑泱坐下来,缓缓地舒了口气,她微微低了头,过了片刻,又笑着摇了摇头。
柏舟一出去,就先去确定了方晟还在那里。
他换上了场馆提供的保安制服,站得相当直,不远处还有两个与他同样穿着的保安,看似站岗,其实是盯着他。
柏舟安下心,跟着策划去见重要的客人。
仿佛是要和上午的心惊胆战形成对比,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都十分平静,直到闭馆,都没出任何意外,画展进行得极为顺利,比原先设想的成功得多。
方晟也老老实实地站在安排给他的岗位上,相当尽心尽力,没出任何纰漏。
闭馆之后,策划人和工作人员嚷嚷着要提前庆功。
庆功地点是早就定好的,也早预定了的,柏舟前两天在家里还向桑泱提过。
他们邀请柏舟与桑泱一起去,柏舟自然拒绝了,时间还早着,距离晚上八点半还有两个小时。
其实现在放方晟回去,他多半也不会去销假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柏舟还是没放他走,用场馆晚上也需要有人看着的理由,干脆和他一起站在外头。
方晟这一天看下来也知道这场画展的主人是谁了,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年纪少少的小姑娘这么厉害。
他忍不住和柏舟搭话,柏舟也没有摆出高傲的姿态,认真听着,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将时间分分秒秒地耗过去。
说话的同时,柏舟摆弄着手机,不时看一眼时间,但她发现越是盯着时间,时间似乎便流逝得越慢,便将手机塞进兜里,克制着自己不去碰。
方晟的话还挺多的,对这样一个萍水相逢,以后多半也不会有交集的小姑娘,他把家里的困难,自己的病都抱怨了一遍,说着生活好难,只会折磨他们这样想要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普通人。
深秋季节,一到夜里凉意就嗖嗖地朝着衣服里钻,冻得人打哆嗦。
方晟唉声叹气的,他被风吹得冰冷的面孔在夜色中更苍老两分,两鬓的白发在白色的灯光下愈加显眼。
柏舟心软了一下,想起桑泱说过,车祸的起因就是这个人疲劳驾驶,最后害得那么多人一起丧命。
她便劝道:“是很辛苦的,生活一点也不容易,但生命是最珍贵的,你身体又不好,要劳逸结合,不要疲劳驾驶。”
她认真说话的时候,那双纯粹干净到有几分天真的眼眸总格外真诚。
方晟倒是笑了一下:“我开的是公交车,命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我穷也知道责任两个字怎么写,我怎么会疲劳驾驶,害人害己。”
柏舟愣了一下,她脑袋里有些混乱,她稍稍冷静片刻,又问:“你还要打别的工,晚上够睡吗?”
方晟以为她是因为听说他晚上打工才会劝他不要疲劳驾驶,连忙向她解释:“我们是分早晚班的,我不用早起时,才去做别的工作,比如昨晚,我就睡了起码七个小时,而且中午也有午休,你这个小姑娘忒操心了,你放心好了,绝对为乘客安全负责。”
柏舟彻底愣住了,是他在说谎骗人,还是他真的没有疲劳驾驶。
正当她犹疑不定,方晟“哎”了一声:“八点半了,能走了吗?”
柏舟回过神,点点头:“可以。”
她将钱转给了他。
方晟确定了金额,长吁了口气:“这工作舒服啊。”又说,“你有我的联系方式了,下次你要还需要人,也找我吧。”
柏舟哪里顾得上这些,她胡乱地答应,和他分道扬镳,走去了停车场。
桑泱在车里,柏舟一上车,便被车里温暖的气息包围,她打了个冷噤,不知是因为深秋寒冷的夜,还是方晟的话。
桑泱将一杯刚买的热可可递到柏舟手中。柏舟无意识地接过来,双手捧着。
热意源源不断地从手心蔓延开来,使得柏舟僵硬的身体也有了些许软化。
“泱泱!”她叫了一声。
桑泱已经发现她的脸色不对,关切地望着她:“怎么了?”
“方晟说,他对乘客安全负责,绝对不会疲劳驾驶。”
她将话一说出来,桑泱的神色也跟着凝滞。
她们面面相觑,想的都是,既然他没有疲劳驾驶,那么那场车祸的源头是什么?
是他说谎了,还是另有隐情?
桑泱在找寻时光回溯的办法时,针对那场车祸,做足了了解,新闻、视频,她看了不知多少次,却怎么都想不到,这么严重的一场车祸,有关部门查得那么严谨,结果连源头都弄错了。
“确实是公交车突然加速撞了别的车。”桑泱喃喃道,她看到路口的监控视频,不会有错的。
那么是方晟在说谎吗?柏舟不敢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