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梦见高中了。
这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再次遇到故人,他总是能回忆起那个时候的样子,反复做同样的梦。
而这一回,相比于那些零碎的记忆,梦境更加完整,从头到尾,有始有终。
他是私生子这件事甫一被曝光,来自周围人的有意无意的审视目光就开始在他身上扫描来扫描去。
仿佛给大多数人平淡无聊的生活增添了什么新的乐趣。
他才不想成为什么乐趣。
a市的秋天想往常一样,来的让人猝不及防,又在意料之中。
从第一片梧桐叶子落地开始。
像是被勒令,所有的事情都缓缓地走向凋亡,扼腕无法挽救。
下课铃响了,学生都像潮水一般,从洞口里涌动出来。
他就裹挟在人群中,周围年轻的声音渲染出的嘈杂都与他无关,反而衬托得他这一方自带屏蔽的空间,更加静谧安宁。
“别挡道!”突然,他的肩膀被狠狠撞了一下。
顾不上肩胛骨几乎要被撞碎的疼痛,他侧目看过去。
青春期的少年,眼神恣意飞扬,看着他的目光却带着**裸的鄙夷,仿佛仅仅是视线落到他身上,都会脏了眼睛一般。
他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让我看看,这是谁啊?”对方见他一言不发,好像来了兴致。
“何玺然?还是杨玺然啊?”
周围的学生不经意地往这边看来,这个点,正是人流量最大的时候,刚刚下课的众人,一时间也不着急回家了。
周遭人爆发出一声声张扬的笑声,他握了握拳头,脑子里的嗡嗡声盖过了他们的声音。
“你说说你妈怎么好意思,还真敢让你跟着姓何呢?巴不得把你接进何家是吧?”
“你看他那样儿,我要是何家人,会接这个私生子回去?”
“哈哈哈哈……”
何家,a市做互联网发家的大家族。
在最开始有网络的年代,何家的网页几乎是所有人对于互联网的第一印象和最初记忆。
而作为继承者的现任何家家主,与他的妻子伉俪情深,是整个a市都有目共睹的佳话。
他们生育了三个孩子,夭折了两个,只剩下第三子,虽然活着可是天生孱弱,需要定期去医院检查。
即使是如此,何先生和何夫人的感情也依旧十分美好,二人虽然为了唯一的儿子倾尽心力,也仍然会出现在一些公共场合秀恩爱。
特别是何夫人,对于何先生对自己的态度表示没什么意外,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就是这样宠妻的人……
然而何玺然的出现,几乎是给这一对夫妻狠狠一巴掌。
伉俪情深什么的,不存在于大部分有钱男人的世界里。
而何先生,恰恰是那个又当又立的典范。
“还别说,你这长相倒是随了你妈,长得真是好看啊,估计你妈也是靠着这个本事留的种吧?”那些年轻的嘴脸吐出来的字越来越刺耳。
好像只有激怒他,才能让他们发出满足的喟叹。
“你再说一遍?”被围在中间的少年,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他的眼睛布满因为睡眠不佳而产生的红血丝,瞪大眼皮的样子像是上了岸,即将渴水死去的鱼。
看上去有些可怖。
“怎么了?敢做不敢说?”那个眉眼恣意的少年嘴角的弧度恶劣,像极了记忆里看过的何夫人的脸。
“你跟你那个妈真是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真是让我看着恶心!”
女人眼角的皱纹狰狞着抽动,似乎要长出獠牙,扑到自己脸上来啃一口才罢休。
“想进我何家的门,也不照照自己是什么样子?就你,也配母凭子贵?”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长长的金色的指甲在空中飞快忽闪了一下。
而她对面那个面容唯唯诺诺的,自己的母亲,则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的耳光扇的侧过了头去……
何玺然感觉到自己的脑子里,嗡嗡声不断扩散,几乎要将自己整个人淹没。
那就淹没——
全部淹没,直到再也看不清自己,完全地沉下去。
……
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是被后方的一阵拖拽的感觉拢回理智的。
而自己身下,原本笑容恶劣的男生,此刻正一脸痛苦,捂着自己的鼻子,有猩红色的液体争先恐后地透过指尖流了出来,让人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打人啦!何玺然打人啦!”不知道是谁尖叫了一声,原本围上来的人,一时间如鸟兽般,又撒开了去。
“一个私生子,也好意思动手打人?”有好事的男生却不以为意,甚至捏了捏自己的手骨,想要给他点教训尝尝。
“来了来了,教导主任来了,快把他摁住,把何玺然抓住!打了人可别想跑!”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但是此刻脑子混沌的何玺然,一时间想不起来到底是班上的哪个同学。
算了,都无所谓了。
是谁都无所谓了。
他是谁,也都无所谓了。
何玺然也好,杨玺然也罢,这么多年,从母亲看自己的眼神,他就已经猜到了,自己注定没有办法度过什么安稳的人生。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挣扎?
他在逃避什么?他逃避的了吗?
教导主任看他的视线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什么厕所里的蛆虫,还是那种刚刚在粪里拱过的。
何夫人的办事效率还真是高啊。
这才多久功夫,几乎全市的人都要晓得,何先生早年被一个服务员“勾引”,这个服务员还想母凭子贵,进入何家大门……
不知道是在逼他们母子,还是在逼何先生?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突然笑了一下。
其实刚才脑子嗡嗡的,出手也没个轻重,少年人扭打在一起,难免都会磕磕碰碰。
这一下笑的,就扯到了嘴角的破裂,一瞬间淌下一丝血来,尖锐的疼让人瞬间清醒。
看到他这个样子,教导主任虽然心里很不情愿,但是也没有办法为难他。
小惩大戒,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放人走了。
其实,走,哪里走得了?
他缓缓弯下腰捡起自己在刚才的拉扯中摔落的书包,再缓缓朝着校门走去。
原本平日里不过五分钟的路程,他硬生生地,慢慢地走了十分钟。
仿佛时间慢一点,他就能冷静久一点,恢复的程度也能多一些。
嘴角是真的疼阿,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