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孝行趴在墙上听清屋里两人的身份大为吃惊,没想到李淳出城悄悄见面的人竟然是大世子姬丹。这两人哪怕是在偏屋内独处,相谈依然十分谨慎,说话更像是闲唠家常,又似乎夹杂他意,话里有话。庞孝行也听不明白,只得暗自记下,寻思回去需要一字不漏地复述给顾晨,心想公子一定比自己这个粗人要懂得多。
屋里两人不长不短,呆了一个多时辰,眼瞅着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入江河之中,这才双双从屋里出来。有高手在侧,庞孝行不敢再跟,而是屏息重新没入了那片芦苇荡中。
李淳护着姬丹出院子上了马车,回头看了眼简陋的驿站突然对跟上来的矮个剑客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近来天干物燥,各处都有失火走水之事发生,明日有刑司就收到一宗案报,十里渡驿站失火,烧死驿丞一名,实在可惜。”
剑客抬头看向正没身进入马车的姬丹,见他没有其他表示,心中了然,转身又回到驿站之中。
空气中依然只有秋风萧瑟,剑客就像是回家顺手取了一样东西,安静地进去,又安静地出来,还很仔细地将驿站大门掩上。等他跃上马车,随车远去,驿站中才缓缓袅绕升起一股黑烟,顷刻间就变成火光冲天。这座残破的驿站在秋风之中,最后盛开绽放在了芦苇荡旁。
……
顾晨从姬襄的世子府出来,才长长舒了口气,饭菜虽好,但席间的应酬着实令他头疼。更不论安幼鱼现在还拿异样地目光看着他。
“管饭的,你是不是就跟冯婶说的那样,有钱了就跑去坏地方了。”
实在受不了被一双纯洁的大眼睛如此注视,仿佛他真就犯了罪大恶极的罪过一般。他眼神左右闪躲之际,看见路旁垂柳拂地,就伸手折下一段黄柳枝,甩在安幼鱼的小脑袋瓜上,好气又好笑地引开她的注意力说道:“瞎想什么呢,我让你跟着冯婶是学一些为人处事之道,怎么尽记住了这些东西。”这个小丫头从小就一直跟着师傅隐居深山,虽然纯真,但处事之道确实一窍不通,好在她遇上的是顾晨,若是别的一些心计的坏人,这丫头估计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才不会呢,我知道谁是坏人,谁是好人。师傅以前就教过我,要用心去看世人,因为眼睛会欺骗你,心不会。”安幼鱼一板一眼地细数着师傅的教诲,听在顾晨耳中也是啧啧称奇,她口中的师傅不但是个高人,还是个奇人。他心里满是遮掩不住地好奇,只是可惜每次要问她师傅的事情,这丫头总是三缄其口,说是师傅交代,不可以告诉别人。走在路上,拿手里的柳枝编了个小圈给套在她的头上,再捏捏她可爱的丸子头,顾晨笑道:“好了,你最聪明了,快些走吧。”
安幼鱼转着头上的柳枝圈,跟在他身后,冷不丁问了句:“对了,管饭的,你知道妻子是什么吗?”
“妻子就是妻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安幼鱼一本正经地说道:“冯婶说我以后要做你的妻子,所以要看着你,不能总去那些坏地方。”
当真是脑瓜子被人敲了一蒙棍,顾晨一连干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再看她一副认真的神情,知道自己要是不回答,这丫头肯定没完没了地问个不停,于是随口敷衍道:“妻子就是要跟想生活在一起的人生活,只不过要帮那个人洗衣服做饭,你看看这是很辛苦的,所以还是不要了吧。”本以为可以唬住她,没想到这丫头还真就认真地嘀咕说道:“我想跟管饭的一起生活,不过你做的饭最好吃了,我一定比不了。洗衣服我可以。”她的手指头掰到这突然兴奋道:“管饭的,我可不可以只做帮你洗衣服的妻子,好不好?”
突然有一种拐骗小孩子的罪恶感油然而生,看着仰着头表情认真的安幼鱼,还有那张稚嫩的小脸,顾晨没来由地念了两声:“罪过。”才又说道:“小鱼,你现在年纪还小,这些事都是长大以后的事情,得等你长大了再说。”
“头疼。”顾晨哭笑不得,但旋即把它抛在脑后,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回到了城东。路过当日遇刺的巷口,他突然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朝巷子里看去。巷子里面的石板路已经被人清理干净,能看见的就只有灰质的冰冷,完全看看不出当日的一地鲜血。
不知是因为错觉,还是这里真死过人,顾晨看这条巷子,即便是午后的阳光将它打照得十分亮堂,但仍然有一股阴寒之气从里头钻进他的周身毛孔中。
打了个摆子,他脑海里就浮现起那几个死去刺客的身影,仿佛他们的尸体依然摆在那里,一双双灰寂的眼睛,苍白无力地睁着,里面映着都是他的身影。古人都说,人死的时候都会把杀他之人的样貌牢牢记在心里,好到了阴曹地府去找阎罗王告状。
“现在下面的我应该是十恶不赦了吧。”自嘲地笑了笑,顾晨知道自己这状态是怎么了,虽然他一直对自己说是为保命迫不得已。但杀人就是杀人,这还是他第一次杀人。当日生死攸关间,没有心思去顾忌,事后一连几日他都试图回避遗忘这件事,每日出门都绕开这条小巷。
他以为终于可以走出来了,可是当站在巷子口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只不过把它塞在阴暗地角落,还在,只是暂时看不见。
“这不是那日的巷子么。管饭的,你怎么了?”安幼鱼看见驻足在巷子口的顾晨,身体在微微颤抖,心知不对,连忙上前搀扶住他问道:“你脸色好难看,还满头大汗,是不是还有哪里受伤没好?”
“顾晨啊顾晨,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顾晨强忍下要逃跑的想法,告诉自己绝不能逃避,从安幼鱼手中将胳膊抽出,他抬脚迈进巷子口,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没事,今天我们走这里回家。”
一条小巷不过几十步,顾晨走走停停快一炷香的时间才从里面穿出。安幼鱼猜测道:“管饭的,你是不是心里难受?”
等出了巷口,顾晨终于忍不住趴在墙角干呕起来,“没事了,走出来了。”
小幼鱼不明白他另有所指,以为只是说的巷子,嘀咕道:“才那么点路,你都走了这么久。”
“小孩子,很多事你不懂。”
“什么不懂嘛!”安幼鱼见他真没事了,嫌弃地说道:“不是因为杀人吗?管饭的,你现在这个样子,跟我以前一模一样。不过吐一下,就好了。师傅说过,吐过一次下次再杀人就不会吐了。”
顾晨艰难地咽下喉咙间泛酸的口水,挑挑眉头,注意力全被她那话给吸引住了。知道安幼鱼不会说假话,但实在还是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看起来才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已经杀过人了。不过再一想到竟然让这么小的小女孩去杀人,那位师傅高人的形象在他心中大大打了个折扣。
入府之前,城东原本少有人走动的街道上,一队队装备不一的兵卒频繁地穿行而过,让他心底泛起疑惑,逐问开门的赵四道:“今天这街上是怎么了?看着也不像是巡城的兵卒,打扮得五花八门的,这些人哪里的兵?”
赵四将街门合上后回话道:“公子,刚刚贴的榜,这是要打战了。”原来那些打扮不一样的兵卒都是王公大臣的家兵。姬赐不仅将驻守在周秦边境的军队调遣回来,还下了王令,征朝中大臣们的家兵同行,以壮声势。一时间要打战的消息,让整个洛邑就如同一锅沸油里倒进了清水,瞬间炸了锅。顾晨还在小巷子里艰难前行的时候,城里城外都已经鸡飞狗跳了。
要打战这事,顾晨知道,也不意外。只是疑惑,在他与周王的计策之中,明明就只是为了去鲁国边境做做样子,这番大张旗鼓地让大臣们的家兵也一同出征,不知又是闹哪般。
“咱们这位王上,莫不是想要假戏真做?”离用晚膳的时间还早,顾晨心病刚有所恢复,就学着平日里安幼鱼的样子,爬上院墙头,一脚撑着,一脚悬着,手里拿着个果子,看街上兵来兵往的热闹,借着这份热闹解心中的冷闷,心里想着一些事渐渐入了神。
斜对面的梅阁前停下了一队兵卒和马车,等不久就见街门打开,一群人围着一位老者从里面走了出来。
“还是熟人!”顾晨眼角瞥过,认出人群中的唐武云,见他正搀着老者上车,心里不由想到:“能让平日里冷冰冰的家伙这么小心伺候,这老人该不会是他爹吧。”
唐武云将老者扶上马车,感觉有人窥视,猛然抬头朝顾府的院墙处望去。
“怎么了?”
“没事,可能是我看错了。”见那处院墙空荡荡,唐武云压下心中疑惑,又想起道:“婉容呢?”
“她呀,不舍得走,正闹脾气呢。”老者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女子手里抱着一件外套依依不舍地从梅阁里出来,也不再看她亲近的大哥,气呼呼地直接就钻进了马车。
唐武云讪讪一笑,自己这个乖巧的妹妹也只有在他和父亲面前才会使这般脾气,逗她道:“你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了,临别之时,真就这么忍心不跟大哥说句话?”
马车中女子摩挲着手里的那件袍子,娇嗔道:“你跟爹爹一样坏,我不想理你。”
知道是气自己一连几日都将她关在梅阁之事,唐武云理亏之下,只好讨饶许诺等上元节时一定回家看看,这才在临别最后一刻将女子逗笑。
“爹爹,一路走好!”游子送父归,心中默念临别的祝福,这对父子见面时说的都是冰冷的官场,反倒把亲情暖语都埋在了心底。唐武云站在街头直到远去的马车从眼里里消失,才又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权谋者,思绪起刚刚老者所说的话,“我观洛邑不日必有大事要发生,你万不可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