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要杀你?”这是白晋走后林仲文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顾晨耸耸肩轻轻说道:“谁知道呢。”
在他眼里,这个老将军可比李淳那些老狐狸还难对付多了,这是一只满脸正直的老狐狸,但却会在阴影下冷不丁露出一丝狡黠。
林仲文不多做解释,没有积极派人去寻找顾晨,确实是存了不搭救的心,想把心里救与不救的矛盾丢给上天去决定,现在看来老天并不想他死去。
安静了片刻,顶着顾晨毫无掩饰得敌视目光,林仲文用一种讳莫若深的神色回望,再平淡地说道:“我确实没让属下去搜救,至于想杀你的人,算在我头上也可以。你若想报仇随时可以找我。”
顾晨脸色呵呵笑,“免了,你是大将军,手下拥兵数万,一声令下我就被剁成肉糜了。还得请大将军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才是。”
话虽如此,他拱着手,脸上却尽是嘲讽之意。
林仲文忽然笑道:“如今秦营内外都知道顾大人安然回到周营之中,若是出了什么变故,我不就是难辞其咎的那个人呢?那白晋出了名的高傲自负,还能亲自送你回营,只怕你们关系也不浅呀。”
“知道就好。”顾晨十分乐见自己与白晋的关系被他误会,也是对自己的性命安危加了一层保障,还不忘补充道:“你带你的兵,我监我的军,如无特别最好是互不打扰。现在这秦军已到,只等他们打完这场战,我们就可以跟着班师回都。大家平平安安出来,平平安安回去。”
只是说完这番话,林仲文脸上却露出了有趣的笑容,不知道是笑话顾晨,还是笑话他所说的话,许久才笑说道:“互不干扰,我没意见。只是你想要的平平安安恐怕是不可能了。”停顿了一下,在顾晨诧异的眼神中他沉声说道:“昨日秘旨,王上要我们随秦伐鲁!”
顾晨大惊,这与姬赐身前所定的策略完全不符,姬倡这是要做什么!不等他说话,林仲文又道:“如今这位新王,野心极大,怕是与秦国达成了什么协议,也要分鲁国这一杯羹。”
是呀,这秦国就是狮群,能容忍周国这只豺犬在一旁分肉食必定要有等价交换交易。
顾晨面色沉重就连林仲文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只能一个人在营帐里对着小山狐感叹:“肉干啊肉干,这就要打战了,你看人类就是这么阴险复杂自相残杀,要不你赶紧离开,免得哪天一不小心被流矢射死做了狐皮围脖?”
小山狐听不懂自家这位管饭的独自嘀咕什么,只听到肉干两个字就兴奋地眨亮眼睛吱吱叫唤,嘴角上口水很没形象地往外流淌,它又饿了,显然一点离开的意思也没有。
顾晨也觉得跟一只狐狸一本正经地说道很傻,只是小狐狸嘴馋的模样让他肚子也开始咕噜咕噜叫唤,这才记起来自己已经好久没正经吃饭了。
……
午后的阳光真正好,顾晨翘着二郎腿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白云,耳边传来都是金螺铜鼓声,呜呜呜吹了一上午,地面时不时震动起来,那是秦军重骑冲锋时的效果,如果耳尖一些还能听到风中传来的一点点厮杀声。
辰时下战书,已时开战,现在日头正当中,秦军已经与鲁军交战近两个时辰了。而周营则一直按兵不动,林仲文看来是打定主意坐收渔利。顾晨叼着稻草昂天正沉浸在感叹这老头十分奸诈的臆想之中,直到小狐狸不知道从哪里叼了几颗野果子,在他脑袋旁窸窸窣窣地啃食,把他从发呆的状态激活过来。
感觉大营之中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很忙碌,见时不时有兵卒从眼前晃过,他就挥手招下一名护卫,询问道:“前方的战事怎样了?”
“回顾大人,战事胶着,秦军久攻不下,一会就该鸣金收兵了。”像是印证护卫所说的话,远方就传来了长长的鸣金声,紧接着是越来越近的震动声,秦人收兵回营了。
听见秦人收兵,再看了眼正当中的日头,顾晨拍拍屁股站起身来,招呼上小狐狸:“走咯,肉干,吃饭去。”
回营帐路上他心里就在想,二十万打八万,两日交战接连失利,也不知那白晋白将军会不会心急上火,只是林仲文打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了。如果他所料不差,下次就该喊上周**队一起出击了。
没想到在营帐中迎来白晋的不是林仲文,却是他自己。顾晨嚼了一半的山鸡腿被这位灰头土脸的将军一把夺了过去,大口吃用起来。
顾晨气急道:“白将军,这里可不是你们秦军大营吧,麻烦你客气一些行不。”
“老唐说到你这不用客气。”白晋的嘴巴大,那只小狐狸叼回来的瘦不拉几的山鸡小腿还不足他一口,就只剩下一根鸡骨头吐了出来。
顾晨也是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老唐是那位左相唐叔寅,他已经对另一只鸡腿下手了。
一旁小狐狸幽怨小眼睛瞧来,它不敢跟这位满身杀气的壮汉龇牙,只好跟自家主子述苦来。
“好了,你一个大将军吃我的也就算了,连一只小狐狸的口粮也抢就说不过去了,这鸡还是它叼回来的呢。”指了指已经望眼欲穿的小狐狸,示意白晋要点脸。
白晋手里正撕下新的一个鸡腿正要往嘴塞去,被顾晨说的不知道咬下去好还是吐出来好。再一看口水已经都流了一地的狐狸,总算做不出跟畜牲抢吃的事情来,将鸡腿随手丢出去,只见小狐狸还能跃起在半空中翻了个身准确地叼住了鸡腿落地,一溜烟就窜到角落去细细享受它的美食了。
摆着身子,把油腻腻地手在满是血污的衣甲上随意抹了抹,让顾晨都嫌恶心地别过头。
顾晨嫌弃地问道:“白将军不去找林将军,来找我什么事呀?”他心想战事不利,不是应该要去主帅,找上自己是怎么个回事。
“刚从帅营过来。林仲文那家伙说你是监军,需要知会你一起过去商谈,我想着老唐那家伙有交代,就直接过来单独找你。”白晋说完将刚刚带来的一个布包裹解开,一堆兵刃乓啷散落在地上,都是刀刃带血的凶器,而他又开始嚼着鸡肉的大嘴里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看看!”
这有啥好看的,都是些铁剑铁刀铁枪头的。顾晨伸出脚尖扒拉了两下,疑惑道:“不都是些兵器吗?难道还有什么稀奇的?”
“你仔细看。”
这么一提醒,顾晨才发现这一堆铁兵器下面还有几把断掉的兵器,里面不乏青铜剑。
白晋带着怨气道:“那些兵器都是从鲁国人手下缴获的,而断掉的都是我们秦人的刀剑,里面还有我一些精锐护卫的精锻宝剑。还有我这一把。”他将腰间的青铜剑拔出剑鞘插在地上,让顾晨细看。
剑出鞘时寒光乍现,一看就知道是一把难得的宝剑。只不过如今这把宝剑上满是豁口,其中有一道口子都已经裂开过半的剑身,仿佛这把宝剑随时随地就要断裂一样。
白晋气道:“这都是与那些鲁人交手时落下的。我这把宝剑可是先祖传下来的,可是老秦王御赐的宝剑。今天竟然被一群小卒的兵器给砍成这样。”
趁他说话的时间,顾晨已经拎起地上的一柄铁剑查看,发现它剑刃打造粗糙,也许是赶时间都缘故,就像是一根磨出刃和尖的铁条子,毫无锻造可言。在用力压了压,发现它也不像现在军营中的那些铁器一样生脆易断。韧性还不错,弯曲到一定的程度还能恢复原样。
他心里泛嘀咕,着工艺看起来还有些眼熟呀,突然眼睛瞥到自己放在营帐中的那柄铁剑,有种不好的预感。
白晋从刚刚就一直注视着顾晨,他每一个眼神都落在眼里。这位外粗心细的将军,身子一挪就将一旁的那把长剑抓在手里。顾晨还来不及喊声等等,他已经拔剑出鞘。
只看第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眼,他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宝剑。通体银白的剑刃上,可以看到压着一段段流水型的花纹。可以看出这是剑刃锻造出来就自带的纹路。长剑出鞘那一刻还自带龙吟声,清脆悦耳。锋利的剑刃他更是只在精锻的青铜剑上看到过。
迫不及待地问道:“这剑是你的?”
“介休所赠。”顾晨点点头,这不是什么秘密,不过他也没敢说是用自己送别人练铁法子所制。现在看来只怕这些鲁国人手中的兵器都用上了这种法子锻造出来的生铁。为了避免对方起疑他赶忙假装着急主动追问道:“将军这几日战事不利,是因为鲁人的这些兵器?”
白晋点头说道:“是有其一,不过最大的问题是鲁国公连续两日压阵,鲁军士气高涨,生不惧死。”他说到这铜铃一样的大眼睛,就像盯着猎物一样,盯上了顾晨继续道:“老唐让我先来问问你,有什么好主意。特别是对这些兵器。”鲁人生不惧死,又有这样的利器在手,才让秦军两日来难获寸功。今日他甚至亲眼所见,鲁人的长矛穿透了秦军重骑,秦军的铁甲在对方的铁矛面前如同薄纸一般不堪一击。想起秦人的大好儿郎竟是因为兵器不足而被一个个屠戮,白晋就心绪难平,怒火中烧。几乎是咬着牙骂道:“等攻入鲁境,我定要活捉了这制剑的铁匠,将他车裂与阵前,以慰众将士的在天之灵。”
“咳咳。”顾晨被他话里的凶狠杀气呛了一口口水,好容易平复下来,小声说道:“如此匠人不是应该善待么?怎能杀掉。”
“留他做甚,就应该杀掉,以震声威。在我看来等君上一统天下之后,就应该把这些铁器全都缴上来融成铁水,没了兵器他们就没法作乱了。没了铁器要这铁匠又有何用。”白晋一字一句说的理所应当,要不是这个历史与顾晨所熟知的有一些出入,他真怀疑历史上秦灭六国后,融天下兵器化作十二座金人的注意就是这家伙出的。真是何其相识的想法,何其有趣的灵魂呀。
顾晨一个激灵,只觉得对方是一个猛人,看向白晋的眼神多了些敬佩,忙说道:“现在兵器不如人,也没什么好办的,就算你需要锻造新武器,临阵磨枪也来不及了。”想到对方所说的战况,又疑惑道:“不过你说鲁国公连续两日压阵,不是说他已经病入膏肓了?如何还能在阵前指挥。”
随军出征前,顾晨就在关注鲁国近况。庞孝行他们也有人专门前往鲁国收集情报,再随商队送完洛邑,供他知悉。情报中的鲁国公年事已高,此次重病不起之后,已经有十几个御医因为不能救治大王而深感愧疚自尽。当时他还感叹鲁国人的御医真是可怕的存在。
白晋沉吟片刻说道:“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阵前我亲眼得见鲁国公容貌,虽然老迈,但感觉神情状态均是不错。”又说道:“我已经同林仲文说过,明日你们一同上前线压阵,对方横竖不过八万人,几日交战等他们力竭,定能一举拿下。”
直到白晋离去,顾晨还在深思他所说之事,隐约猜测这战事并未如同对方所说那么乐观,秦军二十万之众都未能打下,就算加上周国这五万又能起什么作用。他心里有些矛盾,一边是尽早拿下好回都辞官享福,一边又不希望鲁国被破,因为除了介休正在还多了一个绿裳的身影让他牵绊。
一边想着事情,一边伸手无抓那只烧鸡,却没想到捞了个空。
“咦!我的鸡呢?”顾晨定睛一看,火堆架上原本插着烧鸡的架子空荡荡,那只小山鸡已经不翼而飞了。转头寻望,小狐狸还抱着那个小鸡腿咳兹咳兹啃得正香。似乎察觉到顾晨的视线,还咧开嘴冲他笑了笑,继续埋头苦吃起来。
不用想,一定是那白晋临走时顺手牵鸡了。周营上空飘过一声嘶吼:“天杀的贼偷!”
而骑在马上回秦营的某人正抓着那只消失得烧鸡,大口享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