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就像一个已经看厌人生百态的古稀老人,发生一切都那么波澜不惊,一成不变。今天这座沉寂了十年之久的老城又再次活络起来,盖因一位从偏地归来的无名郡王竟然在大殿上求娶邵阳公主。要知道这位公主才刚到及笄之年,齐庄王老来得女,视她为掌上明珠,那真是万千宠爱为一身。哪里是一个无名郡王能够肖想的,据说当着众百官的面,这位老齐王抓起案上的香炉就砸在了这位应诏上殿的郡王身上,大骂他是龌龊小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区区一个穷疯小郡王,凭个什么敢求娶公主。这位郡王也是硬气,面对这样的羞辱不气不恼,依旧笑脸盈盈地躬身作揖后慢慢退去。故事如果到此结束自然没什么好稀奇的,无非就是一位色胆包天的乡野郡王觊觎美颜公主,被当庭呵斥的风流轶事,当做一般王室的花边小娶闲聊一句也就作罢。可接下来的发展就让临淄的百姓惊掉了下巴。
齐庄王当庭羞怒完这位郡王第二天,桌案上就摆满了御史言官送来的谏言。无一不是在对他进谏,君王应该胸怀宽广。诗经都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位郡王并无不妥行径,进礼求娶礼仪周到,齐王若是不许,回绝即可,不当做出这类乡野小民的好恶之举。
“啪!”这已经是齐庄王砸掉的地一十三份谏言了,前面一十二份的言官都已经被他丢进了大牢。正要下令把这第十三个也一并抓进牢里,一旁的侍者不得不小声提醒道:“大王,这是郎御史的折子。”
若说郎常言,只是一个三品言官,但他还有一个身份却是齐庄王的老丈人,邵阳公主就是他嫁给齐庄王的小女儿涵妃所生。齐庄王刚刚也是气急,才没注意到折子上的署名。只是他也没想到别人进谏也就算了,自家老丈人怎么也跟着凑热闹,邵阳公主可还是郎常言的外孙女呢。想到自家这位老丈人的古板脑子,他又是一阵头疼。
老丈人自然不能关,他只能独自一人生了会闷气,把书案上的竹简奏章一推,是一个都不想再看,生怕再瞧见一卷谏言,会气得想杀人。一旁的侍者服侍他多年,不用他吩咐就屏退了大殿里的其他宫女太监,自己着退后了几步背过身去开始闭目养神。
果然等这些人都离开,侍者背后就传来几声巨响,紧接着是齐庄王破口大骂的声音:“哪里来的野小子,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当众求娶恬儿,孤要杀了他……”
齐庄王的王位是弑叔杀兄抢来的,当年田康出声后不久被太医诊断为痴儿,他又难再有子嗣,民间就有流言四起,都说这是他的报应。哪怕几年下来他将齐国治理的蒸蒸日上,直逼秦国,这些流言依然还在,被有心人利用散步齐国各地。直到邵阳公主田恬的降生,这位健康的小公主让所有的流言不攻自破。所以齐庄王有多痛恨那些谣言,就有多疼爱这位小公主,可以说她从一降生就让他的王位更加平稳。
“她已经替代太子田康成为齐庄王眼中的逆鳞。”
临淄姜郡王府中,林行道如今的姜横同咕儿说着同样的话。后者眉头紧皱,担忧道:“如此你就更不应该招惹她才是。你就不怕那位小气的齐王派人把你给杀了?”
林行道自信道:“以前或许会,但现在绝对不会。如今整个临淄都知道我求娶邵阳公主不成,被齐王当众羞辱,如果现在我再不明不白地死去,你以为齐人会说什么?”
“他们会以为齐王不止蛮横无理,甚至还要杀人泄愤?”
林行道笑道:“听说我们这位齐王已经关了十二位言官了,都说他无君王气度,我要是突然死了,只怕他们就该骂他无君王之像了。”
咕儿却说道:“可我不觉得这些就能让他心有顾忌不敢杀你。”齐庄王是什么样的人,她十几年前就知道,对方若是惧怕这点流言,当初就不会杀了自己的亲叔叔和亲哥哥,血腥夺取王位了。
她所知道的,林行道自然也清楚,只见他神秘一笑说道:“所以接下来就需要那些姜氏的遗老遗少们帮忙了。”
无名郡王求娶贵公主的风波还未消退,临淄的上空又吹起了一阵邪风,只不过这阵风可不是一般百姓敢在街头巷尾调侃言谈的。
当一群原本怕死的人,突然变得不怕死了,会是一番什么景象?齐庄王不知道,临淄的大部分百姓也不知道。
“可能就像单身了几十年的老鳏夫突然娶了一个俏媳妇一样疯狂吧。”这是临淄城郊老农的原话,只看入城道路上排的一条长长的队列,各式各样的家当玩意堆了一车一车,口中叫嚣着:“这是我们姜氏族人的聘礼!”“为姜横求娶公主!”……的话语,老农也只能赶紧低下脑袋,在雪地里刨了两个树根,小声念叨句:“这个世界怕是要疯了吧。”
齐国各地的姜氏族人这几日都开始陆陆续续地返回聚集临淄,其中还不乏一些身份尊贵的王爷。
老农口中要疯掉的是世界,但齐庄王只觉得自己是要封掉了。好容易才从那个小郡王求娶爱女的烦躁中走出来,想着找个机会让那小子无声无息地消失掉,好解心头之恨。结果今天那些姜氏的遗老遗少们就进城了。这些人还都是他先前下旨召回临淄的,他突然觉得召回姜氏族人的这一计策糟糕透顶了。想到这些心烦处,他又把这一切都归咎与那位不知所谓的郡王身上。
“真是个该死的家伙。”
侍者在殿外探了个头,见他面色还算平静,小声禀报道:“大王,王相求见。”
齐庄王看了眼一片狼藉的地面皱眉道:“让他去承德殿候着。”
承德殿内连同大齐丞相王负如一同前来的还有郎常言。这位老丞相心里打着算计,伴君多年可是很清楚这位喜怒无常的齐王脾气,带上郎常言就是为了防止被这位的怒气所波及。
看着怒气冲冲进来的齐庄王,由于郎常言在场瞬间恢复平静的脸,王负如就十分庆幸自己的决定。又感叹,这位五十好几的大王果然十分宠爱那位小公主,都已经爱屋及乌到了这种份上。好在这郎常言是个死脑筋,一心只想做个忠正直言的御史大夫,不然保不齐又要出现一个权臣。
让太监给两人赐座,齐庄王的眼睛从郎常言脸上转过停留在王负如处,知道今天上殿的主角是这位,逐问道:“王相进宫来所谓何事?”
王负如安静片刻,组织好语言说道:“最近临淄城里时常有隐晦的谣言传出,说是……”
“说是什么?”齐庄王冷眼看向他,让王负如不由打了个哆嗦,说话声又小了些,“说的是田姜之争!”后四个字刚脱口他就忙不迭地从座位跪趴在地上高呼:“君上息怒!”
就连死脑筋郎常言也跟着趴伏在地上颤抖不已。王负如趴在地上,久久不见齐庄王的暴怒声起,又不敢抬起头来查看,只觉得承德殿的地板越来越冰凉,直刺进心头。田姜之争是大齐的禁忌,齐原为姜姓所立。百十年前得圣贤所言田当为齐君,才有了后来的姜善退位让贤,禅位与田及。这其中的仇怨争斗不可细说,但田及为齐君第一件事就是立约,姜当为国姓,与田姓共享齐国万世荣华。
只不过这个誓约随着田姓逐渐掌权,渐渐被人有意地遗忘,作为掌权者的田姓害怕将来有一天姜姓再次夺权,就逐渐削弱他们在朝堂中的力量。把姜姓分封出临淄,打散在齐国各地,只许其富贵,不许权势。久而久之,这些姜姓人虽然还顶着各种王爷之名,但大都变成了富农富商之流,对朝堂再没有了威胁。
只是齐庄王的野心更大,他儿子田康是个痴儿,为了给儿子铺路,以免日后他的王位不稳,已经将田家近亲杀得差不多的齐庄王又把注意打到了姜姓之人头上,打算将天下的姜姓一网打尽,不给他们留一丝翻身的机会。这才定计召回姜氏人回都,正如心中所想那般,找个时机,永绝后患。
只是这田姜之争随着田氏政权的稳固,已经百余年没人敢提起了,齐庄王乍一听来,疑惑还比怒火多些,只是沉思许久淡淡说道:“起来说话吧,这忌讳又不是你提的,害怕什么。”
王负如和郎常言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不敢再坐。王负如垂着脑袋小声说道:“有人暗地里在煽风点火,接姜横之事鼓动那些姜氏遗老遗少,挑拨君上与他们的关系。”
“他们都说什么了?”
“这……”王负如不敢直说,抬头看了眼齐庄王,等他点头应允其无罪后才徐徐道来:“他们说上至君上下至百姓,全然不敬姜姓,当日誓约如同狗屁。还说……还说当年姜善禅位的贤德之举全被人遗忘了,田氏人忘恩负义。”微微瞥了眼齐庄王,发现他并没有太大情绪波动,王负如才继续说道:“姜横是姜姓贵族,求娶公主并无失礼之处。何故被君上怒骂不知羞耻,说君上看不起的不是姜横一人,而是姜氏一族!更说这大齐之人都看不起姜姓,曾经的王姓只怕连猪狗都不如。”
王负如不敢再说,因为齐庄王已经是握紧了拳头,青筋爆凸,如果细听还能察觉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孤就是瞧不起姜氏又如何,在孤眼里他们不事生产,不知感恩甚至不如齐国的农户。迟早有一天孤要将他们杀光!”
两人一句话也不敢插,此刻的齐庄王就像只是盛怒的狮子,随时要吃人。
在王负如感觉他就要怒火冲天时,齐庄王怒气则突然平静下来,又恢复了他寻常时那副仁慈宽厚的神态,还十分谦逊地说道:“姜横一事是孤失礼了。至于安抚一事就交于王相你去处理,替孤带去歉意,姜氏此刻还不能乱。”
王负如先是点头答应,而后又担忧道:“只怕是有心人在暗中操作。姜氏一族积怨已久,为何偏偏此刻爆发出来,或者说又为何此刻敢爆发出来。”
“这群胆小鬼,从不敢冲在前头,必定是有人领着他们做了出头鸟。”齐庄王冷静下来后,思绪飞转,冷声说道:“这么说,一切都是那姜横搞鬼?”
王负如道:“不能定论,只能说目前他的嫌疑最大。”感觉齐庄王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他又急忙补充道:“只是现在君上可不能杀他了,不但不能杀还要保护好其性命。这事后他要是死了,所有人都会怀疑是君上指使。臣只当心这或许也是背后之人所策划的,君上万不可上当。”
齐庄王发问道:“孤知道。只是此事需尽快解决,宜早不宜迟,你们当有什么办法没?”
王负如转头看向郎常言,这事只有他才能开口,后者点点头,秉礼道:“邵阳公主殿下已是并蒂之年,当议婚嫁之事了。”
“你想让孤答应那个乡野小子的求娶?”齐庄王的声音有些阴寒,说这话的人若非郎常言,早就被他下到大牢中去了。
王负如忙补充道:“非一定嫁给那个小子。只需昭告天下,说君上并非有意拒绝姜氏求娶,而是原就有意为公主殿下觅寻良配,向天下招亲,不论姜姓田姓凡大齐良人均可应试。届时取才貌双全者供君上与公主殿下挑选。如此这般即能堵住悠悠众口,又能为公主择一良婿,君上以为如何?”
齐庄王点点头,知道这未尝不是一个好法子,即可让子民归心,又能让姜氏无话可说。只不过心里还有一丝不舍小女嫁人,便挥手让两人先退下,他需要再思量。
“还请君上尽早决定,此事宜早不宜迟。”
“孤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