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开!”冒出白烟的竹筒丢在了混战的三人脚下,顾晨只来得及提醒箫严一声。或许是出于对危险的警觉,这位立马会意,借着闪躲二人刀剑的机会,顺势翻滚到一旁。
刀剑刺客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物件唬住了,停止追击箫严,反而戒备地盯着竹筒不放。只是见它不停冒烟,以为是毒物,先是捂住了口鼻,还让一旁的手下不要靠近,反倒正好给了顾晨冲进林子的机会。
一直等到白烟消失,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在二人以为自己被顾晨诈唬住的时候。一声巨响从脚底下这截竹筒传来,紧接着就是地面的震动。这截泡过水的黑火药筒终究还是不负重望地爆炸了,虽然威力已经小了很多,但造成的震撼效果,足够顾晨趁机拉上箫严钻进林子里。
二人十分默契地没有开口,而是平静地在林子中闪躲奔逃。箫严体内真气运转,可以做到踏雪无痕,奈何顾晨并不会半点真气,每一步都踩得瓷实,真是一步一个脚印的逃跑路线。不肖想等身后的刺客回过神来,一定可以顺着脚印找到他们。
于是他们开始绕圈子,带着身后的人绕圈子,好让地上的脚印混杂起来。阴暗的天空时不时还会飘下一阵白雪,在厚厚的雪地里逃跑确实不是一件易事。跑到后头,反倒是箫严有些力不从心,毕竟再强悍的真气总有用完时,提身踏雪又是极其消耗真气的功夫。顾晨那一身的力气倒像是怎么也消耗不尽似的。
两人跑了一阵等身后的动静小了一些,顾晨见箫严也开始跟他一样踩着雪地奔跑,还以为他体力不支,正想提议休息一会,一道人影就从侧边雪堆中窜了出来,剑锋直刺向箫严。后者前脚探入雪中,用力扬起堆雪,在身前形成了一张雪幕,那道人影被雪幕阻挡,失去了眼前的目标,身形为止一顿。就在这一瞬间,只觉颈部一股巨大的力气伴着疼痛冲上脑门。下一刻肺腔就因为再也没办法吸进一口新鲜空气而燥热起来。这个持剑的刺客拼命挣扎,可是环住他脖颈的胳膊坚硬如金石般,纹丝不动。随着他双手无力地垂下,手中的长剑插在雪地上左右摇摆,禁锢住他脖颈的胳膊才松开了气力,任由这具身体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上。
干净利落!顾晨一脸震惊,刚刚这一幕只发生在一瞬间。除去箫严展现出来的功夫外,这一手杀人的手法,更像是一个杀手的艺术。这一刻他恍惚明白为什么一开始会觉得对方看起来粗犷不羁,但骨子里却透着一股阴寒。因为对方不是一个普通武功高手,而是一个杀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刺客杀手,有着与这一拨人相同气息的杀手。
不同于介休这位游侠刺客,起码他本质上还是一位游侠,哪怕杀人也讲究原则。可顾晨却看出眼前杀完人却还一脸平静地搜刮对方身上物件的箫严可没什么原则,大概只要能杀死对方,什么手段都可以用的吧。
“你在搜什么?”见箫严在那人身上一阵拨弄,顾晨好奇之余不禁揶揄道:“总不会你还兼职打劫吧。”
箫严笑道:“倒是不错的主意,大周太史伙同鲁国使者占山为王,打劫刺客。”他打趣着,忽然在那人身上摸到了一个硬物,顿时眉展颜开,想来是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这是一面令牌,看着像是青铜制,上面雕绘着一朵剑兰。眼尖的顾晨在这具尸体被敞开的衣襟缝中,看到同样花朵的纹身,如同令牌上的一样,是一朵剑兰。顿时想起在小屋中唐叔寅击毙的那位刺客胸前的牡丹,他小声问道:“这是那什么锦绣堂的令牌?”
箫严点点头,将令牌收在怀里,这才起身道:“看来这一拨是找我的。”顾晨没明白,还待追问,身后的林子里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是脚步声,追兵又至!
真是阴魂不散!顾晨跑了一路,心中有气,拔出那刺客插在地上的长剑,使出全身力气朝声音处甩去。长剑顿时化作一道惊鸿,射入了树林中,紧接是一人的惨叫声起。两人则不再停留,继续带着追兵在林子里绕圈圈。顾晨心里有计较,他们驻扎之时已经遣人去往洛东通报行程了,刚刚对方放火烧屋,浓烟滚滚,必定会引起洛东守军的注意,只要拖着这些刺客一段时间,守军赶到,危险自然会解除。
他将自己的想法同箫严简要说了一遍,不成想对方却笑着摇头道:“莫要指望那守军了,他们不来就是大义了。”
“为何这么说?”顾晨不解,只听箫严继续说道:“你以为这些人为何会知道我们今日驻扎在此处?”
只一言就惊住了顾晨,而他的下一句更是让顾晨沉浸下来,“里面还有一拨人是冲你来的。”箫严说着说着自己都笑起来,“如果我所料不差,一开始冲进屋子里那些人的目标应该是唐叔寅。还真是有趣,锦绣堂的牡丹剑兰芍药竟然会同时出手对方三个目标,真是有趣。”
“你似乎对这个什么锦绣堂很熟悉,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唐叔寅被刺杀不难猜,至于自己被刺杀原因,顾晨心里也已经有了猜测,唯独这位神秘的鲁国人,他可以感觉出,针对箫严的几人,武功都非常人。不管是弓箭手,还是被唐叔寅杀光的那些牡丹刺客,比起他们来都弱了不止是一点。
箫严似乎并没有回答顾晨问题的想法,而是突然比划食指在嘴唇前,暗示他禁声,连同跑动的脚步也停了下来。他在倾听着什么动静。顾晨也学着他竖起耳朵,想要探听,只是在他的耳朵中,这片山林里只有呼啸的风雪声。
“趴下!”简短的警示,刚在顾晨耳畔响起,他身上的肌肉就已经带动着身体趴到在地上。在他们趴下去的一瞬间,背上就有密集的黑影呼啸而过。
砰!砰!砰……身旁树干上传来密集的声响,趴在地上的顾晨着眼一看,好几棵大树上都钉满了弩箭。他连忙朝身后四处查看,想找出追兵的位置。箫严却轻松地站起身来,拍打掉身上的雪花,笑道:“别找了,他们离这还很远,你看不到的。”
顾晨表示不信,明明那些箭矢就是冲着自己而来,难不成对方都是千里眼不成?
箫严摊开手掌,只见里面露出一只已经失去的黑虫,解释道:“这是虫鸣盲射!芍药引虫的技法。他们养了一种特殊的虫子,会追寻芍药香飞行。等落在发出香味的物体上时,就会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声音,这种声音很奇特,虽然寻常人听不见,但却可以传很远。锦绣堂里一些经过特殊训练的人就可以听得到这些声音,并且听音辨位,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用强弓射杀目标,这花香应该是一早就落在你我身上的。”
“低频音波?”顾晨脑中突然跳出一个词来,他以前有养过狗,知道一种狗笛,普通人听不见,但狗的耳朵接受音频的波段与人类不同,就可以在很远的地方听见。只是没想到这些古人竟能想出用低频音波传讯,再远程射杀目标,简直就是精确制导呀,只是:“不是说他们经过特殊训练的人才可以听得见,你又为什么会听的到?!”他看向箫严的眼神疑惑中带上了戒备。
后者笑了笑,无视顾晨的戒备,先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伸手从布袋里抓了一把黄色粉末,撒在了两人身上,才说道:“这样就可以掩盖掉那些花香。至于我为什么能听得见。”他停顿了下,忽然换了个语调道:“因为这个法子本就是我创的。”
安静了片刻,箫严忽然自嘲笑道:“想想真是讽刺,被人拿自己的招式对付自己。”
“你不是箫严?!”顾晨戒备之意更浓,使团都有来使的介绍卷宗,就如同现在的介绍信。为了防止别人冒名顶替,那上面可是将这位箫严的来历写的清清楚楚。说是鲁国世家子弟,从小品学优异,入国子监……就因为他身家清白,根正苗红而后才被鲁国公任命为使者出使大周递送国书。据上面记载,这位箫严长这么大这次应该第一次离开鲁国才是,可不像是会给大汉锦绣堂创立杀人手法的人。
箫严呵呵笑道:“那顾大人以为我是谁呢?”话里打着哑谜,显然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他又说道:“不管我是谁,现在我们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顾大人何必要那么详细计较呢?现在自然逃命要紧。”
点点头,顾晨也知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一切等逃出生天后,再细究也来得及,只是他看了四面寂静的林子,心里越是盘算去处越是没底,不得不再问:“既然你对他们那么了解,知道下面该怎么走么?”
“锦绣堂的人非死绝,否则不会放弃任务的。这大雪的林子里,只有将他们一个个都杀个干净才行。”不再假装箫严的箫严换上了一副狠辣的神情,微微扬起的嘴角是盯上猎物的冷笑,仿佛那几十号人不是追兵,反而都是他的猎物。
山林之中杀机四伏,洛邑城中也是一片暗流涌动。洛邑的这场雪来的比其他地方都要更晚一些,只是这迟来的大雪也没能掩盖住西市口处那方处刑台上流淌下来的血液。这座被姬赐遗弃不用十数年的处刑台再次没鲜血洗涤。姬倡以谋逆罪斩首了一十七位二世子手下的官员,这些官员或有罪证或无罪证,都落了个刑台斩首之刑。连带着他们的家人子嗣,这场行刑已经持续了两天了,后面还有杀不完的人在排队等着。他们一个个手脚被镣铐锁住,面色丧败,曾经的光鲜不再,无神的眼珠子只是瞪得大大的看着刑台上被刽子手砍下脑袋的亲人、朋友、子侄,细数着还有几位就能轮到自己了。
围观处刑之人,从第一日的两三层,到今天不过寥寥数人,许多人应该也是被这个场面吓到,不敢再看。就连监斩的官员也不免生出恻隐之心,这些台上的官员有的前几日还同他们一起在茶楼酒肆喝酒畅聊,就只因为与二世子稍有关联就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除去幼女被发卖以外,就连稚童也在行刑之列,天可知那粗大的脚镣比那稚童的脑袋都大,也只能做个样子,在他们脚上绑上了一截细绳。在新王重开严政下,更感叹老周王的仁慈,有些官员也不由生出告老归乡的念头。
上了刑台,还有一个妇人怀抱着一个尚在吃奶的婴孩不住地给行刑的官员磕头,只求绕过怀中孩儿一条性命。只可惜,一声“斩”字落下,刽子手闭上眼睛手起刀落,妇人的头颅就在地板上滚动起来,而她怀中的婴孩还在吃着奶,许是不知怎得吸不到奶水了,就哇哇大哭起来。
刽子手瞧了眼台上的监斩官,按规矩这孩子也是斩刑,少不得也要受上一刀。监斩官细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刽子手会意,硕大的斩首刀在婴孩的脖颈上轻轻划过,只是画开了一道小口子,就算是行刑过了,随即抓起还在哭泣的婴孩,将他抛给台下一个围观的农妇怀中。
这农妇刚刚就满脸的不忍,正要闭上眼躲开这惨绝人寰的场景,下一刻那婴孩就被抛在了她怀里。才要害怕,再看台上的监斩官员,一个个都极有默契地别过脑袋,只当没瞧见这情况,瞬间会过意来。她与家中老汉无儿无女,本想听一个老道人所说,在刑场找新鬼投胎好怀个孩子,没想到凭白就落了个婴孩在她怀里,当下连忙抱着这孩子转身就跑。那些围观的稀疏群众,也都抬头看向别处,只当从未见过这个农妇与婴孩。
这场屠戮还在继续,但这一个小生灵的幸运,像是在灰白色的图案中点上了一点色彩,这些赴死之人的眼中不再是一片死寂,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生命有了寄托之处。刑台上的一角,没有人注意到那妇人头颅瞪大的双眼里,逐渐涣散得瞳孔映照着农妇离去的身影,竟慢慢地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