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振严出事了。
今天早晨在岐江县执行抓捕行动,在跟犯罪嫌疑人搏斗的过程中,他的胸口意外中枪,送往医院抢救的路上,停止了呼吸。
……
晏恒和书豫连夜从陵城赶回来,这么晚动车已经没有班次了,他们是打车回来的,他们一路赶往医院,下车的时候,书豫被绊了一跤,晏恒及时扶住了她,声音沙哑道:“别急。”
书豫站稳后,一路跑进医院里。
走廊里站着很多人,男的,女的,认识的,不认识的,穿着警服的,没穿警服的……
大家的脸上都布满了凝重和悲伤的神情。
听到动静之后,所有人都转头看过来。
书豫没有看这些人,她一步一步地往病房走去,有人在窃窃私语:“这位就是尤队的闺女,今年刚参加完高考,马上就要去帝都念大学了……”
“唉,年纪轻轻怎么就……”
“节哀。”
书豫停在病房门口,房门上有道狭小的玻璃窗,她透过这扇逼仄的小窗看到躺在里面的人,双手忽然就抬不起来了,她忽然……不敢去推开这扇门。
晏恒跟在她身后,看到她停在病房门口,他掩住眼中沉重的情绪,走上前。
“尤书豫……”
书豫听到有人喊她,她茫然地抬起头来。
她双目空空的,晏恒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放轻了声音说:“进去吧,尤叔……还在等你。”
书豫回过头,她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又像是没听懂,过了半晌才伸手握住门把。
徐勇平双目通红地站在病床前,听到声音,他抬起头来,看到出现在门口的人,他哑然失声:“阿豫……”
书豫打开病房之后,就看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脸庞已经毫无血色的父亲,她走过去,离病床越来越近,她走到病床边停下,躺在床上的人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僵硬,毫无声息。
书豫就这么安静地看着,过了许久,她才伸出手来轻轻的,颤抖着摇了下父亲的手臂。
“爸……”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徐勇平背过身去,肩膀轻轻颤抖着,几秒后,他抹了把眼睛,转身离开了,走到外面之后,他再也克制不住情绪,猛地用拳头砸了下墙面,愤怒又悲恸道:“草!”
外面有人在劝阻,嘈杂的声音响起,而病房里,却安静的让人感到窒息。
门里门外,两个世界。
“爸……”
整个世界是寂静的,书豫的脑海里是一片死寂的空白,她思考不了,也不知道面前这一切是真实的还是在做梦……她感觉像是在做梦,可是这冰冷僵硬的触感又是那样的真实……
晏恒不忍再看,他上前握住她的手,漆黑的眼睛里压抑着沉痛难忍的情绪。
书豫的眼睛空茫茫地望着病床上的人,泪腺在这瞬间像被凝固住了,她无法克制地颤抖着。
这病房怎么这般冷。
冷到她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冷到她无法触摸到父亲的体温。
冷到她的心正在不知不觉地坠落到寒冷的深渊里。
哀痛的情绪像一颗种子,在她的心里迅速生根发芽,沿着她的血液流经她的全身各处,疼得她五脏六腑都像被人撕碎似的,整个人无法直立,她捂着自己的胸口慢慢地滑落在床边。
……
书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从病房出来以后,她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意识,像个牵线木偶似的被人提着走。
她待在房间里,外面的天色又黑又沉,夜色厚重的像一团令人绝望的漩涡,房间没开灯,她被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
她静静坐着,许久没动。
窗外的光漏进来,冷清的光线没有一丝温度。
书豫面前摆着一个简陋的黑色行李箱。
临走前,有人把尤振严的行李箱交给了她,说这是父亲带去出差时的行李。
书豫盯着箱子,在某个时刻,她像是被人按下了重启键似的,目光一动,上前把箱子打开。
很普通寻常的箱子,放着些简单的换洗衣物,书豫把衣服都拿出来,突然间,有一封信掉到了箱子的底部,她指尖一顿,慢慢的将这封信拿了起来。
书豫开了盏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在这封信上。
一个牛皮纸做成的信封,上面没有任何署名。
书豫把信拆开,展开信纸,当看到开头的‘阿豫’两个字时,她一怔,眼眶忽然湿润了,原本停滞的心跳好像又慢慢回来了,冰冷的指尖好似也凝聚了一丝温度。
阿豫。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人应该已经在帝都了,这是你第一次真正意义地离开家里,我想给你带点礼物,可是又不知道给你买点什么,想来想去,打算给你写一封信。
说来也挺可笑的,我当了大半辈子粗人了,这会儿却要学别人写这种文绉绉的信,还真的挺不符合我的性子,不过既然已经决定提笔写了,中途放弃也不是我的个性,那我就把我想说的都写下来告诉你吧。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你就结束高考准备去上大学了,我总感觉昨天才刚刚送你踏入学堂,结果回头就要送你离开这里了,都说光阴似箭,年轻的时候不觉得,总觉得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能够挥霍,结果等到这把年纪了才感觉到很多时候日子就是过一天少一天。
好了,既然时间宝贵,那我就不说这些废话了。
你即将要在帝都开启长达四年的学习生活,甚至可能更久,那我就在这里嘱咐你几句话吧。
帝都对你来说是座陌生的城市,那边气候多变,饮食习惯也与这边差异较大,生活节奏要比我们这座小城市快上许多,希望你在那边能及时适应并且好好照顾自己。
有阿恒在,我应该不用太担心你一个人在帝都无亲无伴,那小子虽然年纪尚轻的时候调皮了些,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看在眼里,这孩子是个非常可靠的,有他在你身边,我还是挺放心的。
还是那句话,我不在身边,你们两就相互照应。
上了大学以后,可以的话就多交些朋友,多培养一些兴趣,你这性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沉闷安静了,大学不比初高中的时候,只要埋头苦学就好了,在大学里还是需要全面发展,除了平时的学业之外,也要多跟老师同学打打交道,参加一些感兴趣的社团和活动,不管什么都好,花点时间去经历和感受,这些都会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你的人生。
给你写信的这几天我在外地执行任务,每到夜里总是睡不着,以前执行任务的时候,每次都累到倒头就睡,这种失眠的情况极少出现,这回也是挺奇怪,再累脑袋还是精神的,不过既然睡不着,那我也不浪费时间,就起来继续给你写这封信吧。
在刑警这一行已经干了将近二十年了,过去的几年里总是有很多人问我最让我骄傲的一件事是什么,是这些年屡屡破获的悬案疑案吗,还是被嘉奖功劳的时候,亦或是我肩头上所背负的警衔?都不是,这些都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我跟他们说,我最骄傲的是有你这样一个女儿。
有你这样一个沉稳懂事的女儿,是我最骄傲的事情,也是我这辈子修来的最大的福气。
我记得你刚出生那会儿就很乖,跟其他小孩不同,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哭不闹的,有你爸当年的风范,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也不需要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操心,每逢考试都能考个好成绩回来,每年开家长会的时候我都能收到你们老师对你的表扬,到现在就更加不必说了。
可是阿豫,你越这样乖巧懂事,我就越觉得愧疚。
你母亲去得早,而我这大半辈子都在忙着查案子抓犯人,每年花在你身上的时间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人家总说干我们这行的顾不了家庭,我知道你能理解我,可也是这样的理解和支持让我觉得既心疼又无奈。
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说这些,所以我也只打算说这么一次,只此一次,以前没说过,以后也不会再提了——
阿豫,爸爸对不起你。
我活到这个岁数,上不愧对国家下不愧对人民,唯独你,是我这辈子亏欠最多的。
……
你徐叔过段时间就回老家了,他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打算还是留在这里,继续坚守在我的岗位上,一开始从事刑警是出于一腔热血和崇敬热爱,到现在这个职业已经变成了我的一种责任,它跟你一样都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
我想继续守在这里,守着家,等你从外面回来。
你人在帝都,不用对我有过多牵挂,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一样。
天马上就要亮了,天亮以后我就要去执行抓捕任务了,知道你每次都会担心,所以这次执行任务前就没告诉你,等任务结束之后,答应你的,要带你回你母亲的家乡看一看,很多年没回去了,听待在陵南的朋友说你母亲以前住的房屋后面开满了花,到时候要给你拍些照片,队里这几个家伙总说我出门在外身上也不带一张闺女的照片。
好了,就到这里吧。
阿豫,出门在外,一切保重。
勿念。
-
晏恒睡不着觉,想到书豫这一整天下来的状态,心里就没法不担心。
她太安静了,那种静,让人一想起来就感到一阵无法言说的绝望和恐慌。
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去看看。
他来到书豫的房门前,想了想,直接推开门进去了。
“尤书豫?”晏恒轻轻喊了一声。
房间漆黑,床上空无一人。
“尤书豫?”晏恒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了,他把房间的灯打开,室内一个人都没有。
“尤书豫!?”他在房间里四处找遍了都没看到人,心里蓦地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他转身离开房间,匆匆下楼,在堂屋、庭院、后院……各个角落里到处找人。
“尤书豫,你在哪儿?”
趴在窝里睡觉的阿福也被吵醒了,它支棱起身子,朝他叫了一声,然后钻进了堂屋里。
还有一个地方。
晏恒冷静下来,他转身上楼。
他来到尤振严的房门口,看着这扇紧闭的房门,他轻呼了一口气,推门进去。
房间没开灯,窗帘关着,整个室内没有一丝光亮,漆黑的像一个混沌的空间。
门打开的一瞬间,晏恒就看到墙边蜷缩着一个人。
单薄瘦弱的,像个困囿于黑暗中的影子。
看到这一幕,他的心脏骤然一缩。
“尤书豫……”
书豫蜷缩着身子,垂着脑袋,手里紧紧地抓着一封信,整个人无声无息地像尊沉默的石像。
晏恒走过去,单膝着地蹲在她面前,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心疼,过了片刻,他伸出手来,慢慢地搭在她的脑袋上。
书豫低着头,眼泪从脸上掉下来,砸在她的手背上,越来越多的泪水在眼眶里积聚,她再也承受不住了,紧紧地捏着那封信,痛哭出声。
晏恒看着她这副模样,心脏一揪,眼眶逐渐漫上一层酸涩,他伸手将她搂进了怀里。
书豫趴在他身上,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所有的悲恸和哀伤都在眼泪里流淌,她捏紧了他的衣服,一声接一声绝望的呜咽,一声接一声崩溃的抽泣。
她嚎啕着,悲痛填满了她的心。
晏恒抱着她,泪水沿着脖子打湿了他的衣服,这阵冰冷的温度一路渗入心底,升起一阵无法遏制的难过和悲凉,他的眼睛红了,抱着她仰头看着天花板。
“没事……尤书豫……”
“还有我……”
“你还有我……”
“别哭……阿豫……”
……
书豫的眼泪越来越汹涌,悲伤的情绪像开了阀的闸门,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在其中。
她的哭声像尖刀,一下一下地剜进心里,晏恒紧紧地抱着她,闭上眼睛,眼泪悄无声息地掉下来,他抱着她,嗓音沙哑得像支离破碎的玻璃,他哽咽着,一直在安慰她。
“阿豫,别哭,还有我在……”
苍白无力的劝慰声,还有压抑的抽噎声在这个深黑的夜里成为了他们唯一能听见的声音。
这个夏季的夜晚忽然变得冰冷刺骨,悲伤绝望压垮了书豫的背脊,她揪着晏恒的衣服,脑袋抵在他的肩膀上,泪水在眼眶里满溢,遮挡了她的视线,她的眼前除了模糊就是一片黑暗。
书豫闭上眼睛,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掉下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纾解出心里的悲痛。
这天晚上,她哭了很久,在晏恒的怀里哭到快要虚脱了,在他一声声宽慰中哭得不能自已。
从漆黑的深夜一直到天际泛白,从黑夜到黎明,晏恒搂着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坐了许久,直到某个时刻,晏恒听到她的抽泣声渐渐弱了下去,颤抖的身子慢慢得到了松缓……再后来,他就听不到任何动静了。
许久之后,晏恒才放缓了动作将她从身上拉开,书豫的脸色苍白憔悴,眼睛闭着,脸上的泪痕还没干,整个人就像被人打碎之后重组了。
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尤书豫,让人心疼得恨不能整颗心都掏出来给她才好。
晏恒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慢慢地放到一旁的床上,他拿了纸巾帮她把脸上的眼泪擦干,然后取了被子盖在她身上。
做好这些以后,他就坐在床边,沉默地看着她。
外面的太阳从远山尽头升起来了,天光大亮,驱散了一室的黑暗,书豫躺在床上,等到某个时刻察觉到身旁的人悄然离开了,她才缓慢地睁开眼睛。
她眼神空寂地看着窗外,过了很久,书豫抬手遮住眼睛,眼泪无声无息地湿润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