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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次日, 在药房外水渠边洗纱布的时候,楚音发现了纪圆脖颈处的金色小蝴蝶。

    楚音甩了甩手上的水,拨开她垂落的长发, 阳光照射下金色小蝶似振翅欲飞, 素白的指尖轻轻划过,楚音说:“这是道侣盟契。”

    纪圆毫不避讳,“嗯。”

    楚音说:“我昨晚回去的路上, 看见许镜清了, 他捂着嘴从你屋里跑出来。”

    楚音说当时天都已经快亮了, 他脸上全是血, 手捂着, 血从指缝里溢出来,把她吓坏了。

    出于医修救死扶伤的本能, 她冲他喊了一声,许镜清却跑得更快了, 踩着剑咻一下就不见了人影。

    楚音手蘸了蘸水甩出去,“就是这样, 咻地一下, 就消失了,我还以为他被谁打了,现在一看,我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是结道侣了。”楚音低头笑笑,“真好。”

    楚音个子比她略高些,很瘦,袖子挽到肘部, 手臂细长但看起来很有力量。

    纪圆歪头看她, 她手掌撑在水池底, 垂着脑袋,长发垂下盖住脸,看不清表情。

    有什么东西,一滴一滴落在水里,吧嗒吧嗒,被水流动的声音掩盖了。纪圆安静立在一旁,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搅弄着池水,涟漪荡开,就像那些极其细微的抽泣声,从无到有,再渐渐归于平静。

    午后有短暂的休息时间,楚音和纪圆坐在后.庭草地上晒太阳。

    楚音亮出手腕内侧给纪圆看,手指头点着皮下青紫的血管,“以前,我这里,也有一个印记。”

    纪圆点头,安静聆听,楚音继续说:“他叫风少丞,是上一任的遥山界羽林军副指挥使,五年前平常界异界妖人闯界,遥山界支援,我亦奉师门之命前往,一次战役后他负伤,我们认识。”

    “其实这个故事很俗套,我是医修,他是伤兵,我照顾他,我们渐渐喜欢上对方。”

    楚音长长叹了口气,低下头摘了一片草叶在指尖把玩,“其实我想说那时候我真的很不懂事,但其实才过了五年,我现在也并没有懂事多少……”

    楚音下巴搁在膝盖上,说:“我脾气很坏,他偏偏喜欢触怒我,看我生气就笑,有时候我会偷偷掐他,他不会生气,他是个很温柔的人。认识不到半个月,在他伤好临走前一天,我们结了盟契。”

    “平常界有很多桑树,你知道的吧。”楚音忽然转头看纪圆。

    纪圆点头,“是,很多桑树。”因为妙华仙宗喜植桑养蚕,桑树是最常见的树。

    楚音说:“就在桑树下,桑葚还未完全成熟的时节,人间的春末,我们结了契。他突发奇想,混合了一点红桑葚的汁水,所以我们的印记是红色的,凑近了闻,还有桑葚的果香。”

    楚音说到这里,眼睛募地一下亮起来,看着远方,嘴角微微翘起,“他用狼毫蘸着我们的血,捧着我的手腕,给我画了一只小鸟。我也是,但是我没有他画的那么好看。”

    她闭上眼,眼泪顺着腮边滑落,“可就是画得太好了,太像了,我的小鸟飞走了,找不到了。”

    飞必成双,性喜双栖,雌雄不相分离,是为比翼鸟。

    她的小鸟死在了那场大战中。

    丢了一翅的比翼鸟再也不能飞。

    纪圆跪在草地上拥抱了她,楚音靠在她肩头,闷声说:“那时候我问他,如果你死了怎么办,他说如果我死了印记自然就消失了,你再去找别人。”

    结果他真的死了,可这世上无人再能画出一只红色的,带着桑葚果香的比翼鸟了。

    楚音再也找不到她的小鸟了。

    为什么印记一定会消失呢,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个人,也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有新的人接替羽林军副指挥使的位置,却无人能接替风少丞在楚音心里的位置,好不公平啊。

    好不公平啊。

    纪圆静静拥抱她,手贴着她的脊背一下一下,缓慢而温柔地抚摸。

    情绪平复后,两个人继续挨床给伤兵们换药换纱布,楚音眼圈红红的,但已经不难过了,她说:“看到你的印记,我有点失态了。”

    纪圆跟着后面,给她递药,“没关系的。”

    楚音的脾气确实不怎么好,躺在床上的伤兵看见她会主动爬起来把伤口亮出来让她换药。伤重的士兵很容易情绪消极,拒绝接受治疗,如果有人不配合,不吃药换药,她会生气凶他们,就像当初凶风少丞那样。

    也有风少丞当年的旧部,知道她从前的事,私下里传。而且她总是会凶着凶着人就掉眼泪,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会变得很微妙很奇怪,渐渐大家都不敢惹她了。

    五年,不长不短,本来坏脾气的楚音变成了一个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哭包。

    这头,一个年龄不大的小兵正撅着屁股红着脸让楚音换药,一柄长矛从他大腿刺穿,幸好没有伤到骨头筋脉,但贯穿伤还是很严重,所以姿势很尴尬。

    那头,突然就稀里哗啦一阵碎响,伴随男人一声怒吼,“别碰我!”

    纪圆跟着望去,男人碰倒了搁在药架上的一堆瓶瓶罐罐,眼睛上缠着纱布,双手伸出,小心翼翼试探着迈出几步,又撞到了木质小推车,条件反射一拳击出,小推车散了架,药罐又碎了一地。

    楚音替小兵换了药,面无表情抬头扫了一眼,对纪圆说:“是林琨,风少丞以前的头头,但他现在瞎了,眼睛如果治不好的话,这辈子就毁了,再也没办法上战场了。”顿了顿又补充,“但也还行,活着总比死了强。”

    军中之人大多耳聪目明,视力障碍使林琨耳力变得更为灵敏,沉默片刻回应:“我宁愿死了。”

    但楚音却明显不想搭理他,他不懂活着的意义,她亦不懂无法再上战场的悲哀。

    一地的烂摊子得有人收拾,纪圆说:“我去吧。”

    “等等。”楚音叫住她,把她拉到屋外,“虽然我知道许镜清很厉害,但是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是说但是……”

    纪圆明白她的意思,“所以?”

    楚音说:“你不是想见你师兄嘛。”

    林琨已经看不见,楚音就大着胆子往那边指,附耳低声说:“想办法偷拿到林琨的指挥使令牌,就可以自由出入军中了,我再给你一套逢春谷的弟子服。”

    楚音是害怕许镜清哪天悄咪死了,这对可怜的小鸳鸯才刚刚结契,面都没见上几面……

    “唉!反正我不是咒他的意思。”楚音说:“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觉得你应该能明白我。”

    纪圆用力点头,“我明白,我正有此意!”

    楚音笑,“你真聪明。”没人比楚音更懂这种心情了,想见一个人,思念一个人,朝着他用力奔赴时的心情。

    林琨周围的人已经散去,在军中他是威严的指挥使,但在逢春谷,他也只是一个瞎眼的可怜伤兵。

    有人甚至在想,相比瞎眼,断胳膊断腿什么的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了,断肢可以找器修再炼一副接上,但瞎眼要是治不好就一辈子瞎了。

    纪圆打扫干净四周,医修们来来去去,不时有人从林琨身边走过,他就站在原地,脊背佝偻,披头散发,不见穿着暗银铠甲的意气风发。

    他显得有点碍事了现在,担心再撞到人,撞碎东西,不敢动了。没人搀扶,甚至不敢迈出一步。

    “指挥使,该换药了。”纪圆牵着他的袖子扶着人回到了他的床位,熟练给他拆绷带,撑开他的眼皮检查。

    从外表看,眼周的伤口已经痊愈,但眼神呆滞,瞳孔涣散,显然还在失明状态。

    “你是新来的吧。”林琨说:“我没有闻到过你。”

    纪圆抽了凳子坐在他身边,迎着光仔细看他的眼睛,回答:“昨天刚来。”

    林琨说:“怪不得。”他垂下脑袋背过身去,“不用再看了,孔谷主说过,恢复的机会很渺茫。”

    他原本的眼睛已经烂掉挖掉了,现在这双眼睛是别人的,连姓名也不知道的死去的羽林军士兵的。装在他的眼眶里,能不能恢复,完全看运气。

    这种办法纪圆听说过,就像嫁接果树,如果长不到一块,这双眼睛还是会继续烂掉。

    纪圆说:“你的眼睛恢复得很好,也许是可以长好的,目前没有溃烂的迹象,指挥使,你要对自己有信心。”话是这么说,她眼睛却在东瞄西瞄,找他的指挥使令牌呢。

    林琨不说话,穿着宽大的白袍,垂着手坐在床边,情绪低落。

    纪圆跟他套近乎,“指挥使,出去晒晒太阳吧,今天天气很不错的,晒晒太阳恢复得好。”

    脱离了赤狐九的魔爪,昨夜见过许镜清,她心情倒是很不错,说话语调明快。相比之下,林琨声音格外低哑,“别叫我指挥使。”

    林琨在军中威望很高,参加过许多次战役,看在他往日建立的丰绩,叹仙盟还没有收走他的指挥使令牌。因为许镜清的到来,算填补了空缺,也暂时没有任命新的指挥使,但如果眼睛一直无法恢复,现在拥有的一切终将失去。

    纪圆给他整理床榻,林琨说:“不用管我。”

    纪圆说:“我是医修,你是病人,我怎么能不管你呢。再说,我师兄许镜清现在在军营,如果你能快些好起来,也能替他分担一二,他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许镜清?”林琨偏头,“你是他师妹。”

    纪圆手拐子捅他,示意他站起来,说要把被褥拿出去晒晒,晚上睡着舒服。

    林琨自顾说:“他很厉害。”

    纪圆心里也甜滋滋,“当然啦。”

    她卷了被子夹在腋下,顺道拽着他袖子牵着他出去,“你也晒晒吧。”

    床都检查过了,林琨的令牌应该是带在身上的,想要偷还真不容易。战场上肃杀的军人,就算是瞎了,身上那股子威严的气势也能震慑住她,纪圆不太敢,决定采取迂回路线。

    林琨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纪圆蹲在地上,琢磨着,该选个什么办法对付他。

    眼睛应该是他唯一的执念了,若是能帮他治好眼睛,借个令牌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跟他打商量,“指挥使,我想帮你治眼睛,你敢不敢试试。”

    林琨皱眉,“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有办法治,任何一点希望林琨都不会放弃,虽然孔谷主说恢复的希望十分渺小,主要取决于他的内心,建议他好好休息,放松心情。

    再是什么艰巨的任务林琨都执行过,简单一句放松遵守起来却是这么难,他根本没办法放松,越是害怕失去,就越是紧张。

    但也不是瞧不起纪圆医术的意思,林琨认定许镜清的师妹自然也非一般医修,定有过人之处,可要治就治,为什么问敢不敢?

    林琨说:“没有我不敢的事情。”

    纪圆掂量掂量手里的板砖,“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