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心也只是忧心, 这时候的交通往来非常不发达, 消息传回来不说小半年那么久,也没快多少,什么事情, 这边儿知道也已经晚了, 不能当场反驳大王的决定, 时过境迁, 就更不能反对了。
在纪墨的宽慰下, 大人也没多说这件事,继续给纪墨讲解一些专业知识,巫祝所学颇杂,讲授的时候,大人并未整理出一定顺序,倒是纪墨听着总结着,给巫祝的知识做出了几个大类的划分。
一部分是史官部分, 当庭言事, 当庭记事, 偶尔还可以充当言官,对大王说教一番,却也不会主动凑过去说教, 除非是在眼前, 在事发时, 否则事后不会多言。似乎侍奉天地鬼神, 便也有着同样的尊位, 不能低三下四主动去做什么,失了牌面。
一部分是天文地理,天上星宿,地上山川,各有其名,各有其属,跟后一部分鬼神谱系的知识联系在一起,就是把天上地下,所有物什都划分个明明白白,给鬼神划分地盘什么的,也是巫祝的活儿。
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祭祀部分了,这里面又涉及各种各样的咒文,祭文之类的,包括祭祀舞蹈,还有平时的修行相关,此外还有些化学知识,几种物质组合在一起会带来的奇妙反应什么的,应用在祭祀之上,都能增加一些玄学色彩。
其中观想法,作为一种修炼方法,只看系统给出的专业知识点数,就知道颇为重要,必须要好好修炼。
这种神奇的观想法,纪墨也是一直不曾松懈,从不得其门而入,到约略有感,再到现在,已经能够熟练地在入睡前进入一种观想的状态,直接顺延前日所想,继续深入那棵大树之中,代替对方成长。
感受… …很奇妙。
“大人观想到哪里了,已经有红日了吗?”
“若得红日,便是圆满。”
大人如此说着,言语之中表示了遗憾,显然,没有到那种高度。
这日正是阴天,没有雨,有些凉风,敞开的窗户外,花木不时在风中摇曳,纪墨身着宽松长袍,坐在窗前的木几上,另一端,大人坐在那里,手肘撑着窗棂,看着外头的景色。
“圆满了之后会怎样?”
纪墨觉得自己已经被玄学洗脑了,自从修炼观想法有了门径之后,他就觉得这观想法颇为神妙,学了之后,记忆力更好了,学东西更快了,连脑子似乎都更清明了。
这些当然也可以是错觉,比如说哪天心情好,就觉得天蓝得都格外好看什么的。
主观色彩太浓烈,不能当做依据,但修炼到现在,这种好状态一直维持着,说跟观想法无关,纪墨又觉得有些说不过去,比起那些还有规律可循的咒文祭文之类的,这观想法,可真的算是无中生有一般了。
似乎都有些修仙的门道了,若是观想得当,比如说那红日圆满,是否得一颗腹中金丹?
老实说,这样的想法,真的让人很是心动,奈何分分钟又回归现实,脑子中开始整理所学知识了,潜意识里觉得不可能有这种便宜事儿。
“圆满了就是大巫了。”
大人说到这里,咳嗽了两声。
“可是风凉?”
纪墨见状,顾不得再问,起身就要关窗,看大人脸上已经因咳嗽而泛起一片潮红,心中又急又无奈,当世没什么草医之类的,没有人懂得如何用针药看病,巫祝自身就是兼职医生可颂念远疾咒为自己祭祀的人,也不可能去求医,如此咳疾反复,非止一日,也是让人无奈。
若是好了,便说信仰有成,鬼神庇佑。
若是不好,便是自己不够虔诚,鬼神并不眷顾,但比起其他未曾被鬼神眷顾的人,这种“不眷顾”的程度又极其轻微,可以忽略不计了。
纪墨总是怀疑大人这是肺上的毛病,除了找来类似梨子的水果让其多吃,以便滋养之外,竟是想不出旁的办法了,什么冰糖什么银耳的,老实说他就知道模样名字,具体从哪里来的,还真是难为。
不说花生生树上,不寻银耳于叶间。冰糖可能白糖凝,也许燕窝在巢中。耳熟能详的一些东西的产地,还真的未必是那么耳熟能详。
纪墨自己是没有这份本事了,见到大人咳嗽难受,便只能取了白开水来,让他慢慢饮用,一时觉得加些蜂蜜可能润肺,一时又觉得是否蜂蜜喝多了甜得腻人方才如此咳嗽。
一颗心矛盾得很,竟是没个主意。
大人看他着急,接过水杯喝了两口,缓下来之后慢慢道:“巫不自祝,你也学了远疾咒了,去舞来。”
远疾咒严格来说并非是祭祀,有点儿律令疾病小鬼远离的意思,是驱逐之意,并非灭杀,算是程度轻微,就算是做错了也不会更严重的那种,不会造成难以收场的后果。
说是这般说,但真的关系到亲人,又不一样。
大人早给纪墨准备的有袍子,是大人小时候穿过的那种,脸上的涂画也是必须的,谓之“恶面”,驱邪之用,这种面部涂画之法也跟咒文之法相匹配,根据祭祀不同也会有不同。
若是祭祀鬼神,还要看是怎样的鬼神,鬼神谱系之中的鬼神,有的好美,有的好丑,有的性恶他人美于自己,也需要巫祝丑化自身,方能取悦鬼神,涂画之法也因此不同。
远疾咒相对较弱,涂画也不必太细,眼下红痕为忌,令恶鬼趋避,两靥涂上同样具有驱邪效果的图样,这般,整张脸,不仔细看就看不出原貌了,这也是为了防止小鬼记仇,他日报复之意。
从这些祭祀的禁忌要求上看,就能看出许多人性赋予的神性是怎样的,而涂画的颜料,这一点是最为纪墨所诟病的,都是血。
巫祝府中养着的一些奴隶谓之血奴,就是这种时候取血用的,热腾腾的鲜血被盛放在碗中带出来,以手指点着涂抹,血中还会加入一些类似于骨胶那种胶质,并不会很稀,有一定的附着性。
涂在皮肤上感觉,纪墨只闻着那股气息就觉得作呕,但习俗如此,不好轻改,便只能照做了,他的手指还没触及碗中那些血色,大人就把他叫到身前来,“我来与你画。”
他的手指蘸了血,流畅地为纪墨勾画,纪墨看着他的眼,他眼中全是专注,又似通过这样的行为寄托着什么,是传承吗?
若干年前,也许对方也是被父亲唤到身边,如此涂画面颊。
热血上脸,很快就凉了,有些干涩的紧。
“好了,去吧。”
屋外空地上,已经有侍者燃起了火堆,小小一堆火于冷风之中有所偏移,侍者拉起了帐子挡风,似弄了个半开放的帐篷,纪墨拖着那很有些分量的彩羽衣袍来到火堆旁。
脑海之中回忆的是有关远疾咒的一切,包括舞蹈相关,这是他的弱项,之前学习的时候,就屡有犯错之处,现在回想,历历在目,今次,定要做出正确的。
纪墨站在火堆后,目光看向屋内,大人仍坐在木几上,正面朝着窗外,唇边儿含笑,看着他,微微点头,像是在说“放心做,无论怎样都好”。
这还是纪墨第一次实践咒文,火堆就在面前,烤得人身上也发了汗,手心里也湿了一把,似乎攥紧一些就能流出水儿来,他的心情紧张,看到大人的笑容之后愈发感觉到有几分沉重。
这是学习时候完全不同的感受,那时候的沉重只是因为知识繁杂,容易混淆,如同两个相近的读音,总是会让人无所适从地多了些烦躁,现在的沉重则是因为这个他以为完全是心理作用的咒文之后所代表的意义。
想要让人病好的心,是真的,想要咒文因此管用的心,也是真的。
木柴燃烧的味道并不好闻,纪墨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只觉得鼻息之间都多了些灰烬的感觉,却还是按捺下来,如同往常修行一样努力入静,且把思绪放高远,再高远… …
每日晨起修行,晚间观想,都免不了下阴入静,都是熟练的了,纪墨很快就找到那种状态,头脑之中温习远疾咒相关程序的时候,观想法也不自觉发动,那大树已经有了两道枝丫,还没有红日,但此时此刻,火堆熊熊,就像是填补了树上红日一般,让人多了些不一样的感受。
手脚已经动起来,身子也扭动起来,伴随着口中的呢喃咒文之声,一句句,一个音节一个音节,都似温习过千百遍,实践过千百遍,紧张的情绪不翼而飞,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类似梦游的状态中。
纪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很清醒,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下一个动作,下一个音节,早就在脑中预演完成,等着舞动的时候发出咒文的声音,他的目光之中,那火堆已经不在正中,正中所在是大人的位置,是树的位置,是需要让红日相伴,与之一同拔高的位置。
手上的姿势在变化,脚上的步法也在变,前进,后退,绕弯,转折… …在火堆之旁,手臂的每一次挥动,身子的每一次旋转,都会带动宽大的衣袍鼓风,风吹到火上,那火堆也因此迸发出一些火花来,能够听到木柴的哔啵之声,与咒文同为陪衬。
精神之中,似乎有某种状态被达成,然后一种冥冥之中恍惚的联系就此建立,纪墨敏锐地发现了,再要去细细感受,就发现从那种状态之中退出来了。
退得太仓促,让他猝不及防差点儿错了脚步,好在扭转及时,只衣袍上的羽毛撩过火堆,微微黑了半圈儿。
纪墨定下脚步,隔着火堆回看大人,远疾咒已经完成,大人含笑看来,微微颔首,似乎是满意的样子,纪墨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已经大汗淋漓,一时疲乏得几乎站不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