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秉中既要教纪墨, 就不会用不好的来教,所教给他的都是正正经经的好方法,然而这些方法之中能够偷工省料的部分, 他也没有讳言,一一告诉了他。
指望孩子方正君子,自然是人心所向, 然而不知鬼蜮伎俩,过于方正遭了摧折又如何?
莫秉中教他那些“省”的方法, 是指望将来若是有难处时, 可以如此减轻负担,诚心待人, 人却未必心诚, 如此, 总是自己多加防范得好, 比起硬扛,表面圆滑, 过得去就是了。
纪墨不知道莫秉中心中的这一串想法,学习过程中只觉得此道也非小道,若是遇上心术不正之人,以此造假, 那还真是难以辨别。
修复好的瓷器,不重新打碎,又如何鉴定哪里是修复过的呢?
这是属于修复师的自信。
若是在现代,或者还能用机器扫描测测年代什么的,但在古代, 仅凭肉眼和触觉来判断, 是无法分辨出瓷器修复过后的痕迹的。
当然, 这是属于高级别的,比如说莫秉中这样的修复师才能达到的水平。
不管怎么说,有了个目标就是好事,纪墨学木器修复,得益于之前的基础,不过两三年就出师了,瓷器修复却用了两倍的时间,一来不曾有过这方面的基础,二来就是瓷器种类之多,真是不接触不知道。
青瓷、白瓷、黑瓷、彩釉瓷、彩绘瓷、色釉瓷… …若干种类的辨别就很需要下工夫,不同的瓷器在质地方面也会有所不同,修复所需的方法也会有细微的差别,一些还需要特殊手段来做旧。除种类外,优美流畅的线条,特殊的器型也很限制发挥。
将一堆瓷器碎片放在眼前,如何从它们之中挑出能够组成一个瓷器的部分,又如何通过那杂乱的花纹线条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图形,如何通过那弯曲的弧度形状,判断这个瓷器的款式形制… …凡此种种,都是纪墨所需要学习的。
莫秉中尽可能地为他提供资源,两人一边儿修复物件卖钱,一边儿购买一些修复所需的东西,来来回回,几乎从未攒下钱来,还是居无定所的状态,一年之中总有小半是在赶路,若是在某个地方停留久了,还是因为修复字画的关系。
修复不同种类的物件之间并没有足够对比的难易差,每一个类别,都有极简单的新手入门级,也都有高难度的修复工作,而修复字画算是其中比较特殊的一类,因为字画易损,又有某种玄之又玄不好言说的意境因素,若是修不好,哪怕是同样的字,也如狗爬一般全无美感。
所以通常这个是既费时又费力,单论工序而言,纪墨觉得修复字画也要比其他多上两样,看着都更繁复一些。
偶尔,因为要修复一幅画,在一个地方停留小半年,都算是难得的安稳了。
【主线任务:修复师。】
【当前任务:专业知识学习——(51/100)】
瓷器类之后,应该是金石类了吧。
听着窗外的蝉鸣,纪墨看了一眼系统屏幕,寻思着自己下一节课该讲什么了,从木器类到瓷器类,再到金石类,这个顺序是他自己猜测出来的,有点儿从易到难的意思,获取资源的程度也是从易到难。
金石类可都不是普通人能够轻易接触到的了,有名的金石类的器物不是摆放在皇帝的大殿之中,就是在某个权贵的室内。本身金石类的硬度就比较高,制作出来的东西也不易损坏,需要修复的时候就少了,能有个玉镯续接就算是难得的修复工作了,却也通常混在首饰加工上,难得落到修复师头上。
大部分修复师能够接触到的就是佛像雕塑之类的了,这种雕像通常也是木雕泥塑居多,真正采用金石的少之又少,处在被人叩拜的位置上,想要损坏还真的不容易。
事实也正如纪墨所料,莫秉中检查了他修复的瓷器之后,满意地点点头,捋着胡须说:“已经可以了,下一步,本是要修金石类,却难得碰上。先学字画修复吧。”
课程至此拐了个弯儿,纪墨毫无异议,莫秉中的教学采用的是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方法,纯粹靠嘴说,毫无实物,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讲起,宛若对着空气教学一样,没点儿底子,两句话就空了。
“好,全听爹爹的。”
纪墨现在已经是个小少年了,却依旧如同小时候那样乖巧。
倒是莫秉中,那把大胡子被着意修整之后,再换上飘逸的道袍,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有点儿类似上个世界玄阳先生那种感觉了,是个修道之人的范儿了。
黑白参半的长发被整齐地梳拢了束成道髻,木簪上雕刻着祥云纹,若是细看,就会发现那木簪还是个古物,历史悠久的包浆让其上的光泽犹若金玉。
原先杂乱生长的大胡须,宛若野草般茂密无序,经过精心的修剪,加之长度增加,也增加了一些垂感,竟是有了些柔顺之感,能够在胸前垂出一个还算好看的形状了。
两颊长髯,更是烘托出了那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十年前见过莫秉中的人,再见他绝对无法认出这人是谁了,曾经那个鞋子破洞满脸大胡子的邋遢道人,如今看上去竟像是修炼有成的仙家道长一样。
有赖于莫秉中这改变的形象,他们已经可以凭着度牒在道观居住,倒是不必像以前那样寻找什么荒宅废院,出行走动看着也更为体面一些。
只是寄居他人屋檐之下,难免有些事情就不那么方便,莫秉中为了获得足够的私人空间修复古物,干脆就对外宣称会炼丹,买入的材料也都说是为了炼丹所需,这样动辄闭关,也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
炼丹炉放在那里,倒是烧着火,却多半是做着吃食,偶尔会拿来熬一些草药,调着蜜搓几个丸子,拿出去做个交代。
草药都是宜温补的,属于吃不好也吃不坏,掺在里面的蜜还能甜甜嘴的类型,拿出去无论是分发给穷苦人家博个名声,还是送给富贵人家讨个好,都是顺手的事情,一来二去,竟是也让莫秉中有了几分名声。
哦,莫秉中还有一个道号叫做云守,也有人称之为“云守道人”。
纪墨跟在他身边儿,常年也是一副道袍打扮,俨然一个小道士模样,也有个道号叫做“通圆”,这道号若是反过来,纪墨就觉得很适合当和尚的法号了,圆通什么的,听着是不是很熟悉,放在现代也很有名啊!
倒是反过来,听着就有些不那么顺耳了,不过知道这个道号的人大多也都不会直接叫他做事,叫他的多半都是称呼一声“小道士”之类的香客之流,不必太过在意。
莫秉中称呼纪墨也从来不用道号,这个名字倒像是个彰显辈分的摆设了。
如今道教渐兴,托那几个小丸子的福,云守道人的名声渐渐传开,比起其他庸医害人的药剂方子,这种吃不好人却也绝对吃不坏人的药丸子反而出了名,让假托炼丹的莫秉中因此有了些声望。
这样的日子,若是一直就这么安逸下去,似乎也不坏,可等到手头上那幅古画修复完成,莫秉中依旧要走。
收拾好行囊,带上那修复好的古画,纪墨跟在莫秉中身后,有些不明白这走的用意何在。
人往高处走,若说生活所迫,不得不流浪,那是无计可施,若说有更高的追求,通过迁徙来激发潜能,那是族群的智慧,但,又无追兵又无困苦,何必如此辛苦奔波呢?
若是能省下路上工夫,还不知道能够修复多少古物,便是要悄悄卖钱,免得声张,也只需要假托他人便好,又哪里需要这般来回。
是的,来回。
纪墨已经发现他们的路线其实是在绕圈子,偶尔稍远一些,偶尔稍近一些,总是不离某个中心点的样子。
但,这是为什么呢?
他想过问莫秉中,但这种事无关技艺,似乎也有些额外深究对方过往的意思,对方未必肯说,说不得还要对他有此一问而感到怀疑,在莫秉中面前,纪墨秉持的一向是乖孩子人设,这样的乖孩子,是不会问出不乖的问题来的。
“爹爹,这一次我们去哪里?”纪墨面上略有好奇,似乎对前路颇有期待,却是在旁敲侧击,希望知道这种频繁搬家的缘故。
“不远,前面那座城,咱们以后就住在那里了。”
莫秉中指了指前方,大路曲折,看不到前面的城是什么样子,但这个方向… …纪墨眯起眼来,这可不是以往的轨迹,所以,终于要到中心点去了吗?
近十年的绕圈圈,终于要走到中心点,应该也是终点,感觉还有点儿小激动呐。
这下子,面上是真的兴趣盎然了,那里有什么呢?
纪墨心底有着期待,更多的还是紧张,像是被什么攫住了心脏一样,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脑中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想上个世界跟王子楚他们一同进城的情景,谁能想到,那一段旅程的终点是那样呢?
手上一紧,攥住了莫秉中的手,刚好是右手,缺了一截的食指被掌心感觉到,掌中的皮肤没有想象中的粗粝,通过接触,似乎能够感觉到其灵巧的程度。
“为什么要住在那里,道观不好吗?”
“总要去看看的。”莫秉中怅然回答,那是一道坎,过不去,便是死了都不能瞑目。
“那,看看就回道观吧,我还是喜欢跟爹爹在道观里生活。”纪墨少有地直白地表述心中的倾向。
“… …好。”莫秉中一笑,眼中的沧桑似乎也化成空中的流云,风吹而去,露出一片晴朗天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