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大城, 这座城包括周围的几座小城,若干地区,都是汉王的封地,最初的汉王是当今皇帝的叔叔辈, 母族全无势力, 其人也自小唯唯诺诺, 并不具备争储的基础, 因此幸存下来,作为王爷方面的代表人物,获封汉王,得到了最好的一块儿封地。
他的性子自然不可能完全把这块儿封地控制在手里, 上面所属的官员都是皇帝的人, 真正能够被他控制在手的就只有这座广丰城了。
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 当今皇帝的儿子都二十多了, 这位汉王叔也早已故去,如今的汉王是他的嫡子。老汉王成王之后,帷薄不修, 子嗣上就有了妨碍, 临到老时,险些因为子嗣事而奏对公堂,总共三个男丁,竟有两个不是他的,唯一的嫡子还是个偏激纵狂的性子,若有可褒奖处,就是事母极孝, 其中因由, 怕是早年宅斗事让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感情更深吧。
而这位老王妃早年就开始修佛养身,乐善好施,最肯为佛事奔波,以至于广丰城佛教大兴,光是走在街上,就能看到若干个光头僧衣之人来往,犹若佛国。
这等情景,让初来城中的人都会都看两眼。
佛教既大兴,道教就难免有些受限了,虽不至于明面上有所克扣,但比起和尚们受到的待遇,遇冷就是难免,一来二去,道教之人多有高傲的,也不乐意来这广丰城受二等待遇,反而少见。
莫秉中似不知此事,带着同样身穿道袍的纪墨走入城中,当下就被人当少见的西洋景看了。
纪墨还有些莫名,这种回头率,不正常啊,他这辈子也没什么惊世骇人的长相,就是普普通通,带着喜欢的滤镜去看,可能还能看出两分帅气来,再多是一点儿没有了,顶多是面容上没什么纰漏,五官端正,皮肤正常,怎么就被这么多人瞩目了?
别人看他,他倒是看那些和尚,去过很多城市,不是没见过化缘的和尚,但比起那些,广丰城的和尚难免就要衣着光鲜许多了。
一个两个,也多是长相俊秀之人,大姑娘小媳妇,给钱的时候总要含羞带怯地,像是要递荷包一样。
这些和尚的气度也少了些谦卑,强行压抑着的倨傲像是这身份十分了不得一样,让不知和尚优待的人看得莫名其妙。
找了地方住宿,放下行李,方才听得那用好奇眼光打量他们的店小二说了说根由,广丰城还有个别称,叫做“佛城”,指的就是佛家之人在这里享受到的高级待遇。
“您是才来,等过一段时间就知道了,不久就是佛诞节,到那时,更热闹呐!”小二作为本城人,似有几分自豪之感,说起此事便是滔滔不绝。
受老王妃影响,城中上下信佛之人不少,连盗抢之事都少了很多,也算得上是难得的民风淳朴的宜居之所了。
“我看这街上人不少,可是都为了庆祝佛诞节而来?”莫秉中随口问了一句,纪墨侧目看他,这是对佛诞节好奇?
“是也不是。”小二卖了个关子,见得人面露好奇,也不把这消息当钱,直接就说了,“这些日子是要重修佛像,少不得多要人手,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被富贵人家收入府中,得个好出路,再不然,赚钱总是真的,可惜我手笨,不然也能多得一份钱。”
重修佛像的事儿在修复师的圈子里也是出名的,广丰城就在这里,佛诞日年年都有,这样的动静,纵然第一年消息落后了,第二年,第三年… …总也不会年年落后,更何况给的价钱不少,修复佛像也算不得什么重活,年年都修复,也少有什么大活儿。一些添金箔涂彩绘的事情,便是那些不懂的滥竽充数,也能糊弄一二普通人家,所以多有些人在此混日子糊口的。
从不懂到懂,也就是需要学习的时间,修复师之间有传承的是一种,没传承靠混日子练出来手艺的也是一种,可算是门派弟子和散修之间的差别了,也不是很大,全没世家门墙的意思,大多数还能跟工匠混同,外人就很难分清了。
便是修复师自己,若没个博闻强识的师父,恐怕也不知道什么南北东西,古代的信息传递不速,真正有什么人名贯穿南北,让所有人都知晓,那必然是了不得的人物,怎么也落不到“工”字级别上。
所以,听起来高深莫测的“师”,在那些大人物眼中,也不过就是“工”而已,少了这个,还有那个,总也不愁个替补。
来来回回都在古代世界打转儿,对古代的阶级那一套再不以为然,也要代入惯常思维之中了,很清楚技术型工种在这里都是怎么个地位,纪墨倒是也能平常心看待了。
外出吃饭,纪墨也会多留意一下相关消息,因是投身了这个行当,听到哪里说“修复”二字,下意识地,耳朵都会尖一点儿。
“… …去年又让那王魁得了王府彩头,这魁首之名还真是不白改,哪日我也去改个名,看能不能得个出路。”
隔壁桌的汉子说着就咋舌不已,显然对那王府彩头颇为垂涎。
“你想一样,也先学学手艺啊,那王魁可是修复师里头出了名的,正经的拜师学艺的弟子… …不知今年他的手艺又是怎样,他可是很少出手的,咱们这些人,轻易都见不到人家摸的东西。”
同桌的闲汉说着也跟着啧啧,“工”级的“师”在他们这些平头百姓眼中,已经是很了不得了,民有俗谚:学会一门艺,顶种二亩地。
那些手艺人的富贵清闲,已经是平民想要而不可得的极致了,其他的,那更是想都不敢想。
两人谈话之中不乏羡慕嫉妒之意,但若让他们真的投身其中,付出辛苦,恐怕又不能,这便是为什么人人都道好,成此无多人的缘故了。
再后头,再听到修复师有关,就难免听到这王魁之名,说起来这王魁也是城中有名的人物了,老王妃早年就喜好佛事,老王爷却不喜,老王爷在的时候,修复师之名,那王魁之名,从来不闻,还是老王爷死后,这十几年间,王魁的名声才随着年年的佛诞节愈发做大的。
最开始王魁还不叫王魁,拜了一位王姓的修复师为师,自古就是为人子弟,为奴做婢,那时候王魁还不出名,也没显出什么手艺上的高妙技艺来,不为师父所重视,还是在师父去后才出了名的,出名后,又得了那一年的王府彩头,所谓修复师里头的魁首,便把自己的名字改做了王魁,曾经的名字,反而少人知晓了。
都是同行,最开始听到的时候纪墨就有些好奇,后来听得多了,难免想要打听一下,这些事儿,问城中的老人最好,正好他们住宿的店掌柜他老娘就是这城中的老人。
老太太口齿还算清楚,也是个吃斋念佛的人,看着慈眉善目的,莫秉中闷在房间里修复东西,纪墨就跑上跑下地端茶送水,没少往后厨走,一来二去,两个就招呼上了。
少年人,对父孝顺,总是个好品质,老太太看得高兴,时常跟他多聊两句,听到纪墨问起王魁来,也道手艺好,却说不如他师兄,可惜他师兄… …每每说到这里,老太太就只叹息,纪墨再打听,又不肯往下说,这是忌讳恶语的意思了。
一日聊得高兴,老太太还翻出一个瓷碗来给纪墨看,那瓷碗压在碗柜最底下,也不知放了多久不曾用过了,却是出自那王魁师兄之手。
再说起来,便是可惜那人对佛不敬,犯了忌讳,以后再不曾听闻了。
“多好的手艺啊,可惜了… …”
因这事儿,他们也忌讳这碗,好好的碗,竟是再不肯用了。
纪墨把那碗拿在手中,反复看了看,修复得的确是不留痕迹,哪怕过去这许多年,擦去浮尘,还能看到表面的光滑细腻来,可惜纯用胶,胶的质量就不一定能够坚持十几年了,某些地方流露出一些细微的色差痕迹来,倒是没有解体,却也能够猜测出修复走向了。
同一样东西,同样的修复方法,出自不同的人手中,多少还是会有些细微的不同,这些不同,大抵可以称呼为个人特色。
有的人会削减这种个人特色,尽量让人觉查不出来,有的人却会留下这种个人特色,像是在彰显自己的能力,那种我就是留下暗门,但你们就是看不到的感觉,似乎还有些中二傲娇。
为了保证修复的完美性,这种个人特色又是细微的,不易被外行人察觉的,便是纪墨这种内行人,看到了也只有那种约略的眼熟感,只当是难得见到同行修复的东西,对这种方法的熟悉。
纪墨跟老太太商量,把这东西拿上去让自己父亲看看,也算是见识见识这等手艺,老太太犹豫了一下,同意了,“你若是不嫌忌讳,拿去看就是,可别坏了,我也就这一件,留着是个念想… …”
老物件,老东西,哪怕不值钱,但当年肯花钱去修复,本身就是有些感情的。
纪墨连连应声,准备拿去让莫秉中看一看,是否是熟人手艺,只看莫秉中进城之后的熟练程度,这里必也是故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