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退敌的三军主帅定下的当夜,梨园里迎来了一位意外之客——徐太傅的次子徐浩明。
徐浩明一身布衣方巾乔装成平民百姓在夜色中敲开了梨园的角门, 下人将他领到姬渊小楼时, 姬渊正在小楼底层的东次间中, 就着满堂明亮烛光亲手为一名女子上彩。
徐浩明走进堂屋, 就见姬渊侧身站在那里, 正用左手轻抬起那女子的下颌, 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庞。右手拿着一支笔,笔尖醮满了墨色,正细心地为女子描着眼型, 那道浓黑的眼线将女子的眼色勾勒成妩媚的形状,又斜斜地自眼尾上挑而起,带出一抹动人的妖娆。
“徐二爷这般乔装夜访我这陋居,所为何事?”姬渊边描边漫不经心地笑。
对于姬渊这般怠慢的态度,徐浩明并不动怒,他开门见山道,“我有件事想求成王,希望请姬班主替我向成王转达。”
“这就怪了, ”描完了眼睛,姬渊又拿着笔细细替女子描着眉,“我与成王非亲非故,你要求他,为何却找上了我呢?”
徐浩明看了那女子一眼,欲言又止。
“事无不可对人言,”姬渊替女子描完了一边的眉毛, 直起身子拉远了距离仔细看了看,满意地笑了,“况且,我任何事都从不瞒她。”
徐浩明微微一怔,芙蓉班在金陵城中的名头极大,又加上姬渊深得圣宠便更为引人注目。徐家人一向持中庸守身之道,对金陵城中的各方动向都有所掌握,他可从未听说过芙蓉班中有坤伶,也更未听说过姬渊身边留有女子。
这位姬班主可一向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却不知这位让他露出这般怜惜之态的女子是谁。
他抬眼仔细看了那女子一眼,那女子因脸上敷了粉而看不真切容貌,但她侧脸线条却是极美的,从额头至颈项,划出一道优雅的线。
忽然,女子转过已上好妆的半张脸来,用她那清冷如长空皎月般的眸子淡淡看了他一眼。堂中的烛光打在她的半边脸上,淡淡的黄晕如华霞晨曦将她那半幅面孔染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徐浩明心中一跳,竟是怔怔盯着那女子不能错目。
“难道他比我好看?”姬渊却是含嗔带怨地说了一句,抬起左手捻着女子的尖尖下巴又将她的脸扳向了自己,拿着笔伏身继续替她描另半边的眉毛。
女子似是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好笑地淡笑一声。
徐浩明顿时就低头不敢再看,又在心中暗道一声“难怪”,难怪此女能得风流多情的姬渊这般钟情注目。
“是叶阁老让我来的。”徐浩明终是道。
姬渊拿笔的手微微一顿,又继续替女子画着眉,但语气却是严肃起来,他道,“若是成王带你去了北疆,你可有此战必胜的把握?”
徐浩明又是一怔,他心知徐家人是因受徐淑妃和八皇子楚玉牵连才从北疆退下来的,若是楚玄带了他去北疆,落在皇上眼中难免要认为楚玄是在借着此次机会向徐家施恩,有拉拢徐家之意。
况且,皇上向来好面子,原先是他点头让徐家人从北疆退了下来,结果现在北疆一出事,就再次启用徐家人,实在是有点自打脸。
是以,他才不敢直接上门去找楚玄,反而是与徐太傅、叶阁老商量过后,来找了姬渊。
“我不敢承诺此战必定能胜,但若是此战败了,我就将自己的命留在北疆!”徐浩明咬牙沉声道,“姬班主,你也许不懂,那是我徐家人血战拼死守护了十几年的北疆。我叔父,我幼弟,我次子,还有无数将士都将性命与鲜血留在那片土地上。徐家人不能看着北疆落在戎狄手中。”
姬渊一时怔忡,又缓缓笑了。
徐家人又怎会真是明哲保身之辈,只是他们专注的从来不是权势争斗,而是国泰民安,是以当强虏入侵,国土被占时,他们便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前世这个时候,戎狄也曾如今生一般突然集结重兵大举进攻大魏北疆重镇,可是就因为当时徐家人还在,戎狄丝毫不能踏入大魏疆土一步。可是今生,徐家人一退,北疆被韩忠和内阁换上了一群乌合之众,以北疆防卫之重,八个重镇居然只守住了三个,当真是国之奇耻大辱。
北疆的确需要徐家人。
“方才你说的这番话,还是直接说给成王听比较合适——”
***
楚玄到了姬渊的小楼时,就看见小楼外,姬渊一身白衣席地坐在假山花草间,朦胧的月华洒在他的容颜上,洒在他的身上,也洒在他双膝之上的桐木琴上。他低眉垂首,十指抚弦,悦耳如山泉的琴声自他指尖下流泻而出,回荡在这天地间。
在姬渊身前,墨紫幽穿了一身浅碧色的褶子,手持一柄象牙骨折扇,合着他的琴声婉转在唱,“……他兴心儿紧咽咽,呜着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那般形现,那般软绵。忑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吊将来半天。敢是咱梦魂儿厮缠?咳,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牡丹亭,芍药阑,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也……”【注1】
她扮着那戏文里遍寻不找梦中情郎的悲伤女子,悠悠持着那象牙骨折扇,垂首挥袖,仰面四顾,伤心自怜。那象牙骨折扇上绘着几丛白色的野蔷薇,那野蔷薇图案在月光中朦朦胧胧,似真亦幻。
寻梦,寻梦,若能梦中觅得好时光,又有谁会留恋这满世尘嚣。
楚玄负手立于小楼之下,静静看着墨紫幽,有冰白的月光打在她美丽的脸庞上,映得她一双眸子亮如繁星,那星光汇聚的明眸中却只映着那抚琴的白衣少年的身影。
“你这么晚让我来见你,不会就是为了让我来听墨小姐唱曲吧?”楚玄笑道。
“谁说是我要见你的。”姬渊微微抬起下颌,示意着小楼之中,“想见你的人在里面。”
楚玄看了小楼底层紧闭着的屋门一眼,却是没有多问一句,大踏步地走过去,推开屋门。在屋门开了的瞬间,他微微一怔,那一怔不是惊讶,反而像是一种了然,他有预感屋中之人一定会来找自己。
他回头看了姬渊一眼,姬渊也正抬眼看着他,月华流转在他们交汇的视线之间。他又回转头,步入屋中,屋门复又闭上。
姬渊随手抚着琴,目光却注视着那透着烛光的屋子,屋中烛光摇曳明灭,有私语阵阵隐隐传出,却又被墨紫幽那声声唱词给掩盖——
“……偏则他暗香清远,伞儿般盖的周全。他趁这,他趁这春三月红绽雨肥天,叶儿青。偏迸着苦仁儿里撒圆。爱杀这昼阴便,再得到罗浮梦边。罢了,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她抬手执扇挥手,句到末尾把水袖一甩,抛于姬渊的琴面上。姬渊手下一顿,抬头看她,就听她淡淡问道,“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他今日的琴声,稍许失了往日的随性与洒脱。
“不,我只是有些自惭形秽罢了。”姬渊微微垂下眼笑。
方才,徐浩明的那番话震撼了他,让他生出满心的自愧不如之感。
那才是真正的国士。
“徐家人对北疆的布防与地形都极为了解,又常与戎狄打交道,有他跟随成王前往,你也可以放下一半的心。”墨紫幽淡淡道,“这也的确是向徐家人施恩的好机会。”
若是徐家人能借着此次机会重得朝廷启用,一定会感激楚玄。
忽然,小楼的门吱嘎一声开了,徐浩明当先走了出来。看见姬渊,他微微一顿,又郑重地向着姬渊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
姬渊与墨紫幽一齐转头看着徐浩明远去的背影,他背脊挺拔如一柄永不弯折的戟,透出一种经过鲜血洗练的锋锐。
楚玄缓缓从小楼里步出,徐浩明的背影已淡得看不清,他道,“你可知今日廷议之后,秦王授意墨越青上疏父皇,说是我年轻,独领三军怕是经验不足,建议父皇派一位监军。”
“人选已经定下了?”姬渊转眸看他。
“韩忠的干儿子许瑞,原是负责监察盐道的,刚从外面调回来。”楚玄长叹一声,抬手揉着眉心回答道,“父皇这分明就是不放心我。你说我该如何向父皇开口提徐浩明之事。”
派个监察盐道的太监来给他当监军,分明就是在防着他,如今又怎会给他拉拢徐家人的机会。
姬渊淡淡一笑,道,“王爷只要告诉皇上,徐家人是忠君之臣——”
***
第二日早朝之后,楚玄便去了御书房求见皇上。彼时,皇上正坐在龙案之后看着内阁新送来的奏疏,听了楚玄的请求之后,他放下手中的奏疏,似笑非笑地看了楚玄一眼,道,“徐家人去找你了?”
“是。”楚玄垂首老实回答。
“徐家可是烈儿的母族。”皇上又道。
立于一旁为皇上研着朱砂的韩忠稍稍抬头看了楚玄一眼。皇上这一句一语双关,既是在问楚玄不担心提拔了徐家人,徐家人之后却站在楚烈那一边,又是在提醒楚玄莫忘记徐家人正是因为楚烈之母徐淑妃之罪才从北疆退下来的。
“父皇,徐家人是忠君之臣,”楚玄缓缓道,“无论徐家是谁的母族都不重要,只要他们忠于父皇,便可用得。”
“怎么,难道朕不用徐家人,还保不住北疆了不成!”皇上冷笑起来。
“父皇重新启用徐家人绝非因北地非他们不可,只是因为他们如儿臣一样都只是父皇手中的一把刀而已。”楚玄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而父皇才是那个执刀之人。”
皇上一怔,微微露出惊讶之色,又抚掌大笑起来,“说的不错,朕才是执刀之人,他们不过就是一把刀,朕不想用就不用,朕想用就可用!”
“况且,儿臣年轻浅薄,远比不上父皇英明神武,”楚玄脸上又微微露出赧色,“若是父皇亲征,又何须用上他们徐家人,可是儿臣实在——”
他的语气有几分羞愧又有几分哀求,仿佛他不过是一个因为前途未卜而惶恐不安,请求父亲怜惜的孩子。
皇上沉默地注视着楚玄片刻,徐家人是什么性子他还是了解的,有徐太傅在,他倒还真不担心他们会帮着楚玄做出什么事来。而且楚玄近来表现实在太好,甚合他心,他从前对楚玄的那些芥蒂都已淡得只剩下两三分——
“罢了,既是好刀,朕虽用不上,便让你用吧。”皇上一挥手应允道。
“儿臣多谢父皇。”楚玄一脸喜色,又有几分小心翼翼地提议道,“不过父皇,此事还是暂且不提,待到儿臣大军启行那日,父皇在下一道旨意宣告此事。”
“为何?”皇上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唉,父皇你还不知道都察院那些言官么。”楚玄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脸无奈道,“徐家是因废淑妃和八弟之事才从北疆退下来,若是现在宣告此事,他们还不揪着这一点不放?到时候难免又要节外生枝——还不如等到大军出发在即之时,来个措手不及,他们就算要闹,也来不及了。”
皇上顿时就想起从前屡屡被都察院那一帮彪悍的言官追着骂的日子,心有戚戚焉,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就依你吧——”
一时间,父子二人唉声叹气地开始相互抱怨着自己理政时被言官追着骂的事情,颇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皇上忽然间心中就生出许多触动来,只觉得他与楚玄如今这模样何尝不像两个聊着家常的寻常人家父子,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与楚玄之间拉近了不少的距离。
倘若在皇上面前楚玄事事力求表现,摆出一副事事他皆能得心应手之态,皇上今日一定不会有此感触。可是楚玄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足,坦然地表露出自己的不完美,反而令皇上心中舒坦,只觉得楚玄在他面前并不是一个汲汲营营拼命钻营的臣子,而是他的儿子,一个累了倦了,害怕了忧心了会来寻求他帮助的儿子。
这是很多年前,那个完美无缺的太子不曾表露过的一面。
疑心过重的帝王最怕臣下无懈可击,你的弱点越多,他反而越放心。
韩忠送楚玄离开御书房时,在半路上问他,“王爷要用徐家人,为何不同我商量一声?”
他把持内廷多年,一直与徐太傅、叶阁老等人不合。如今楚玄突然要用徐家人,他顿时就心生不满,觉得楚玄不问过他的意思,就给他来了这么一个措手不及实在是无半分尊重他之意。
“莫非,这是姬渊的意思?”他有几分阴沉地问道。
“韩忠,比起你我所图谋的,你与徐家那点过节又算得上什么?”楚玄负手淡淡看韩忠一眼道,“眼界放宽一点,成大业者不该总抓着眼前这方寸得失不放。”
韩忠微微一楞,他从楚玄的语气里察觉出了一种改变,楚玄身上的改变。他忽然意识到,在他面前的已不再是两年前刚回到金陵城时,低头讨好他的那个成王。如今楚玄的地位,皇上的重用,足已让楚玄有这样的底气同他说话。
韩忠心中顿时就生出一股怒意,若是没有他的帮助,楚玄又如何能有今天?如今不过小小得势,竟就有几分不将他放在眼里,至少他可从未见过楚玄对那个姬渊这般说过话。
“要知道,你与他们可是不同的,将来他们也不过是臣,你与我却是亲。”
韩忠心中刚刚升腾起的怒气刹那间又平息了下去,他听见楚玄继续道,“艳儿如今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了,我这一走怕是到她生产时也不能回来。我最挂心的便是她了,到时候,还需要你多多照顾她才是。”
“这是自然的。”韩忠露出了微笑。
楚玄冲着他点点头,大步离去。
***
五月末,成王带领大军北上退敌,皇上亲赴太庙造祢,将主帅之令赐于成王,三军在金陵城外城正北门外集结,誓师的高呼之声震动九宵。誓师酒罢,三军开拔,长长的行军队伍如蛟龙蜿蜒一路北去,军歌之声,声闻数里,沿途百姓带着酒食夹道犒师。
就在楚玄大军离开金陵的同时,金陵城东的一座两进院的宅子里,衣衫凌乱的蒋兰青满脸泪痕地从里面冲了出来,她赤着脚在城中穿街走巷,狂奔数里,一路跑到了最近的河边。
她站在河岸边低头俯身凝视着自己倒映在水中的影子,水中映出的那张脸,年轻秀美,姣好动人,只是双唇上的口脂却似是被人用力抹开而在脸颊上划出一道长长,略带淫、靡的红痕。
自她七岁被接进墨家时起,她便认定她此生只会有表哥墨云天一个男人,却想不到有朝一日,墨云天会转手将她送给别人。
那天,许久不来看她的墨云天突然来了霞晚居,对她说有一件事要请她帮忙。墨云天难得向她开口,她自然是满口应承下来。
谁知,他却说,要她去给户部赵尚书做外室。
她哭着去求墨老夫人怜惜她,别让她去给一个已过知天命之年的老头做一个连妾都不如的外室。墨老夫人却是告诉她,墨云天已跟她商量过此事,她在墨家屡屡犯错,别说是做墨云天的妻子,就是做妾,墨越青都不会同意。与其她老死墨家,还不如另寻个好出路。
可嫁给一个行僵就木的老头算是什么好出路。
她后来才知道,原来这赵尚书是在正月时来墨家赴宴时看上了她。墨云天不知有何事求他,他一提出要纳她做外室,墨云天便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结果,她虽然抵死不从,却仍是被反绑着双手灌了药,在昨夜送进了赵尚书置办的那座宅子里——
蒋兰青低头盯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她这一生已经毁了,她的美梦,她的指望,一夕破碎。难道她日后真要伺候一个比她爹还老的老头?忍受那苍老松弛又肥腻的身子欺压在她身上,对她恣意妄为?
她慢慢抬起脚就要跨出去——
“就这么跳下去么?”身后却是有一把清冷的声音问她。
蒋兰青猛地回过头,刺目的阳光一瞬间让她睁不开眼,她用手挡着阳光,微微眯起眼看去,就见墨紫幽穿了一件藕荷色的大袖衫,撑着一把画着白蔷薇的油纸伞,风姿绰约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淡淡看着她,问,“难道你不想报仇?”
报仇?蒋兰青怔怔看着墨紫幽,墨紫幽也正静静地注视着她,墨紫幽那双长空皎月一般剔透的眸子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在吸引着她坠下去。
“我可以帮你——”墨紫幽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了,不够粗,明天尽量粗。。。。。。
【注1】出自《牡丹亭》《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