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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未央宫里一片岑寂,庭院里几盏风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守在宫里的宫人一见皇上进来, 就要向他下跪行礼。喜欢网就上他冷着脸一挥手, 未央宫里的所有宫人互看一眼顿时一齐退了出去, 只留他一人孤孤寂寂地站在庭院里。

    宫室的花格窗子透出荧荧烛光, 夜风自洞开的室门袭入, 吹得满室鲛绡帷幔飘荡不定。皇上缓缓步入室中,就见地上铺着的红毯依旧是从前花样,只是色泽已显陈旧。室中摆着的紫金大香炉里正燃着苏皇后生前最喜欢沉水香, 那清雅甘凉的香气在这冷冷的夜里嗅来,恍惚间便有许许多多历久弥新的记忆浮上心头。

    皇上一步一步向左侧次间里走去,那做隔断的博古架上的摆设一如往昔,次间里的紫檀木拔步床上锦被叠得整整齐齐,一方玉枕端正地摆在床头。皇上立于床边,垂眸凝视那方玉枕许久,才缓缓在床上坐下。

    他伸出手轻轻抚着那方玉枕,他人生中所有的激烈都给了姬渊之母沈敏, 所有的怜惜都给了萧贵妃,所有的敬重却是给了苏皇后。他最爱的女子未必是她,但他最认可的妻子一定是她。所以后来的许多年,他始终未再立后。

    他知道,他与苏皇后与苏家之间的矛盾并非一日而起,早在苏阁老屡屡限制他的君权之时,早在魏国初现盛世天下却将功劳全归于苏阁老之时, 他就已对苏家人起了不满之心。他是天子,君权天授,至高无上,怎能受相权压制。而萧贵妃不过是将那隐藏着的矛盾激化而已。

    古来君权与相权之间往往冲突不断,臣强主弱,又或者主强臣弱,少有平衡。

    他那时眼看天下太平,国泰民安,自认雄才大略,居功至伟,自负到了极点,便迫不及待想要摆脱苏阁老的压制。是以,苏家一出事,他便抓住了这个机会,不肯听苏阁老一声辩解,只是苏暮言那些信验出字迹之后,就迅速判定的罪名——

    “其实这些年来,朕偶尔也会怀疑,朕当年是否错了。”皇上轻轻地用手摩挲着玉枕上的纹路,“朕知道你是恨朕的,所以这许多年来你从不曾入朕梦中。”语到末尾已是哽咽,他苦笑,“可你明白的,朕是天子,是大魏之主,朕不能有错——”

    “皇上是怕错,还是怕输?”宫室大门走进一人来。

    皇上皱眉看去,就见姬渊穿了一身雪色披风正含笑向他走来,他笑,“很好,连你也来了。那你认为何谓错,何谓输?”

    “草民不敢妄言。”姬渊向着皇上下拜道。

    皇上俯视着他沉默不语,纵然姬渊不明言,他也明白,错便是他为苏家正名之后,千秋万载必将留恶名于世,后世史册上必书上这一污点。输便是他为苏家正名之后,等同于认可了楚玄中宫嫡子的身份,当年那个让他感到威胁的众望所归的太子又会再度因天下人对楚玄的同情和对他的责难而使之手中权力达到顶峰,那时他便再不能轻易动摇储位。

    “但草民有几句话,不知皇上愿听否。”姬渊道。

    “你说。”皇上叹息。

    “如今皇上诸子中只有成王一人可堪储位。”姬渊缓缓道,“然,苏家一案不翻,旁人便有机可趁破坏皇上与成王之间的父子之情。”

    “连你也这么说,”皇上冷笑,“你们都当朕的儿子全死光了,只剩他一人不成!”

    “皇上英明睿智,若非诸王碌碌,又怎会在储位悬而未决时便早早令他们就潘。”姬渊浅笑一声,“皇上自可也从众藩王间挑出一人召回金陵城,可今夜相王之祸皇上该看明白了。庸碌之君只能为他人所玩弄,当不得大任。君权天授,若无雷霆手段又怎能抓得稳?难道皇上希望将来臣强主弱,大权旁落,忘了王莽之祸么?”

    “放肆!”皇上怒喝道。

    “古往今来,由天子钦断冤案从无当朝翻案的先例,因为君权不可撼,君王不可错。”姬渊无所畏惧地抬眼直视着皇上愤怒的双眼,道,“然,汉时刘据,宋时武穆,纵然未得当朝平反,可世人皆知其冤。而几代之后,他们冤名依旧能得清正,后世史书之上依旧书下了汉武帝与宋高宗的过失。他们不敢为之翻案是因他们害怕君权动摇,害怕承担过失,害怕面对天下的的责难,所以自欺欺人,那么皇上敢不敢做这千古第一人?”

    皇上一怔,眼中的怒气慢慢退去只余复杂,他用这复杂地目光遗憾一般地看着姬渊,道,“你可知你今日说了这一番话代表着什么?”

    “姬渊往后再不能伴随圣驾,姬渊祝愿皇上圣体安康,福寿恒远。”姬渊向着皇上伏地而拜。

    皇上沉默地俯视着他的背脊,他早就知道的,早在梁国送来国书,姬渊嘲笑他苛待楚玄时他便知道了姬渊与楚玄的关系。可无论是姬渊为楚玄身受廷杖也好,在梅园中挡祸也罢,他都可以容忍,依旧装做毫无所觉地将姬渊留在身边。

    可如今却是不能了。

    姬渊站起身,向着皇上拱手再行一礼,缓缓倒退出去。皇上看着姬渊的身影在室门外一转不见,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他,自这夜之后,他再也不曾见过姬渊这个人。

    寒夜的冷风卷起满室鲛绡鼓舞,皇上长长叹息一声,这世间之物总是抓住一些就必须放弃另一些。

    ***

    李德安提起盛着夜宵的食盒走进玉山别宫的牢房时,就听见楚玄在问,“你为何都不质问我一句?”

    他一怔,顿时驻足,不敢再前。他听见有一女子用清清冷冷地声音笑答道,“王爷希望我质问什么?质问王爷为何这般想通过掌控我来掌控姬渊?”

    “为何你要这么想?”楚玄在笑,“难道我就不能是因为喜欢你才想娶你的么?”

    “王爷还有喜欢一个人的勇气与自信么?”女子也在笑,“再则,我可记得王爷一向都不大喜欢我,还差点让姬渊杀了我。”

    “那是从前,”楚玄淡淡道,“而且纵然我那时不太喜欢你,却也是欣赏你的。”

    李德安已知道这女子是谁,他悄悄伸头看去,就见墨紫幽站在楚玄牢房外,笑问道,“欣赏我什么?”

    “欣赏你从来不曾因我的身份而欺骗我,接近我,讨好我,利用我。”楚玄淡淡回答,“你与我之间从来都是开诚布公的交易,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就一定会先给出你的回报,无需再彼此试探,讨价还价。你心性现实是我平生仅见,你太过坦诚,所求太少,从不贪婪。如你这般,我如何能不动心?我想这也许是命中注定,在我救了你的那个大雪天,就注定了你我的缘分。”

    “那天救我的人可不是你。”墨紫幽摇头。

    “你在怪我?”楚玄淡淡问,“我当时处境艰难,你又出现的蹊跷,我不得不疑。”

    “我知道,”墨紫幽的语气也淡了下来,”王爷遭逢大变,遍尝世间冷暖,千辛万苦求存,自然对事事人人心存疑虑。“

    但姬渊又何尝不是如此?他自小受尽冷眼,明明惊才绝艳,心比天高,却身入贱籍,他所遭逢凄苦并不比楚玄或比她少。十里长亭初逢那日他未必不疑她,却依旧出手相救,这就是他与楚玄心性之不同。

    “所以你不信我?”楚玄笑起来。

    “我如何信你?”墨紫幽也笑。

    “也对。”楚玄点点头,靠在墙壁上不再言语。

    “那么王爷,我这便走了,你保重。”墨紫幽向着楚玄行礼,转身与拎着食盒走上前来的李德安错身而过。

    李德安转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牢房转角,忍不住向着楚玄道,“王爷,你这又何必呢。”

    “要让父皇对我放下心中疑虑,不将我视作威胁就必须如此。”楚玄叹息一声,“父皇疑心太重,我若寻一个强势妻族,他如何放心。”

    “可王爷挑在这时候——”李德安皱起眉头。

    “就是在这时候才能试探出很多东西不是么。”楚玄笑着打断道。

    “那么王爷试探出来了么?”李德安问。

    “你觉得呢?”楚玄反问他。

    李德安沉默不语,姬渊与墨紫幽之间的关系,他是知道的,他原以为皇上替楚玄和墨紫幽赐婚之后,姬渊和墨紫幽一定会极其愤怒,谁知那两个人就像无事之人一般,依旧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他们原定的计划。

    与其说是他们忠于楚玄,视楚玄为主,一切以楚玄的利益为先,还不如说是那两人根本就无视了赐婚这件事,也无视了楚玄是墨紫幽未婚夫的身份。

    “我是失败了。”楚玄苦笑一般叹了一口气,他想试探的,想知道的,一样都没有答案。甚至墨紫幽面对他时,连质问一声都觉无谓,这场赐婚丝毫不能动摇那两个人。他伸手抓紧了心口的布料,道,“德安,我有时候,真的很嫉妒他们,嫉妒他们之间的那种默契,嫉妒他们的不可动摇。”

    那是他不曾拥有的东西,也许今后也依旧得不到。

    李德安心中微微生出怜悯,虽然楚玄从来不曾提起,但他知道,九年前萧贵妃留给楚玄的伤实在太深了。他叹息道,“王爷就不怕么?”

    不怕姬渊怒而反水,导致他们功亏一篑。

    “怕,自然怕,”楚玄微仰着头靠在牢房潮湿冰冷的墙壁上,浅笑道,“可人生在世总会幼稚任性那么几次,这大约会是最后一次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第二更,只有短有一发,准备早点睡,熬夜太长痘。话说古代皇帝大都是又当又立,哪怕唐宗宋祖那样的贤君也一样,所以唐太宗杀兄轼弟上位,害怕后世史册记载自己恶名,才会开了皇帝看起居注,干涉修史的先河。

    小剧场:

    姬渊:幽幽,你去哪里?

    墨紫幽:我去把外面的所有麻烦扫平了,你乖乖在家里洗干净了躺平等我。

    姬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