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在想什么?”韩忠看着出神的皇上问。
“朕在想——”皇上笑了笑,“倘若朕再年轻十岁, 也许就不会妥协。”
然而他并不年轻了, 先前那一场冗冗长长的一场久病消磨了他的锐气, 让他清楚的意识到他老了。他也无秦皇汉武追求白云乡之心, 迟早是要立太子的。只是他每每想到有那么一个人继承了自己的血肉, 继承了自己的权位, 终有一日将完全替代自己独登九宵,接受天下来朝,万人膜拜, 而他却将化作齑粉尘埃,消弥于世。简直就像是这个人窃取了他的青春,榨干了他的年华,夺走了他的一切,以他的腐朽换得他的风华正茂一般,这种感觉让他极不舒服。
曾经楚玄还是那个众望所归的太子时,他就深刻的感受到这一点,所以那时他那般忌惮过他。所以后来他一直让储位空悬, 捧着楚宣,宠着楚玉,无视着楚烈的野心,大胆重用楚玄,由着他们明争暗斗,冷眼看着他们互相撕咬着手足血肉,兄弟相残。可如今蓦然回首, 才惊觉他留在身边的几个儿子,或流徙或圈禁或下狱待定罪,竟只剩楚玄一人。这个自己曾经深深忌惮过的儿子。
原来他绕了一大圈,最终却回到了原点。
他年少意气风发之时曾以为天下间无人君不可主导之事,如今才知天地间果然是有命中注定,而有些事他终究只能顺势而为。
“皇上不想妥协,那就不要妥协。”韩忠自然知道皇上说的是什么,他敛起眸光笑道,“这大魏谁能逼迫得了皇上。”
“你呀,你呀!没骨头的东西。”皇上指着韩忠笑骂道,“上回你可还说苏阁老死的太冤了。”
韩忠讪笑不语,皇上却又叹息,“可惜朕不能啊,不能。”
他这一生都不肯妥协,不肯妥协于受庸碌无能的兄长驱使,不肯妥协于放弃自己深深恋慕的女子,不肯妥协于因临幸了萧书玉而向苏皇后、苏阁老和楚玄低头,不肯妥协于自己的君权受制于相权——
然而他终究还是要妥协这么一次,终究还是要接受自己总有一天会被替代的事实。因为他并非全然昏庸无道之君,他只是一直放不下自己的自负与**。
“你替朕研墨吧。”皇上对韩忠道,“朕要拟旨。”
“皇上要下旨给哪一位官员?”韩忠问。
“你取七色的来便是。”皇上却是道。
“是。”韩忠略楞了一楞,立刻取了一卷空白圣旨将之铺展在龙案上,七色绫锦,白玉卷轴,上有仙鹤祥云,两端两条银龙腾飞。一品玉,二品犀,三品贴金,四品五品黑牛角,只有最高品秩才有资格接这玉轴七彩圣旨。
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皇上手持一支紫毫小楷醮饱了雕着刻岁寒三友的石砚中韩忠新砚好的浓墨,淡淡的墨香凝于笔端,他凝视那笔尖浓墨片刻,提笔在圣旨上书:“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宇,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皇四子楚玄,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遵天命,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开平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授楚玄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韩忠怔怔看着那道册立楚玄为太子的七色圣旨,拼命抑制住自己心头的狂喜不形于色,想不到他们筹谋如此之久的储位竟是突然这般轻易的如愿了。他原还以为,纵然苏家旧案重审,皇上也会再拖上一段时间才立储。
“朕这些年来懒怠,倒有许多年未亲自写过圣旨了。”皇上看着圣旨上的字迹有几分感慨的笑了笑,苏家一案若是重审,他自然是要追封苏皇后,明确楚玄中宫嫡子的身份。楚玄早年本就极负美名,代他监国那半年里屡有作为,声望日盛,再到北疆大胜,功勋卓著,载誉如此,还有谁能阻止楚玄重归储位?非有非常手段,怕是他也不能,然而他不忍如此,也不能如此。
既是迟早的事,他还不如现在就干脆一点。其实这道旨意在他心中本就酝酿已久,字字句句成竹于胸,否则又怎能一气呵成,一书而就。
“盖印吧。”皇上扔下笔绕出书案欲出书房,口里淡淡道,“等回金陵城后交给礼部去办。”
“是。”韩忠立刻小心拿出代皇上保管的二十四宝中用于册封的皇帝行宝一脸郑重地在“开平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一行字上盖上鲜红的大印。又小心地立于一旁,等着圣旨干透了才好收起。
皇上已打开了书房的门正要出去,却有一名内侍一脸喜色地前来禀报道,“皇上大喜,金陵城中军鹰扬卫高指挥使带了人前来,正别宫西门外等着恭迎圣驾回金陵城了。”
“这些废物总算是机灵了点。”皇上大喜,立刻对韩忠道,“韩忠,你快去看看,把人领过来见朕。”
“是。”韩忠急急忙忙将那道圣旨挪至一边等待晾干,然后就拿起了那把油纸伞跟着那名内侍在落雪中向着别宫的西门方向走去。
皇上有几分焦燥不安地站在书房门口等了两刻钟之久,才见韩忠带了一名身穿甲胄的将军匆匆赶到书房门前。那将军立刻向着皇上下拜道,“臣鹰扬卫指挥使高应恭请圣安。”
“朕躬安。”皇上负手立于门内,看着高指挥使,沉声道,“只是朕堂堂天子,却被庶民疫病困于这玉山别宫,尔等却姗姗来迟,实在该死!”
“臣知罪,”高指挥使伏地道,“只是眼下情势非常,臣请皇上先随臣回金陵城后,再定臣罪状。”
“罢了。”皇上冷冷看高指挥使一眼,转头对韩忠吩咐道,“你去通知后宫诸人与别宫里未染病的官员家眷,今日便立刻随朕返回金陵城。至于那些得了病的,就先暂留在别宫治疗吧,这会儿一起回去若将疫病传开也是不好。”
韩忠却是和高指挥使互看一眼,都露出一脸为难之色。皇上剑眉一横,冷声道,“还楞着做什么!”
“这——”还是韩忠先开口,“皇上,围在别宫外的百姓敬天子尊贵,知皇上有天威龙气护体,疫毒必不能犯,自是不敢行困龙之举,故而已与高指挥使商定让皇上离开玉山别宫。但他们怕其他人将疫气带出别宫,只许皇上带一未染病之人随驾服侍。”
“哈!”皇上失声冷笑,“朕是大魏天子,返回自己的国都还需要与那等庶民讨价还价?”他瞪着高指挥使道,“你既是带了鹰扬卫的人来,为何不直接驱散那些百姓!如有不从,便杀一儆百,朕就不信他们当真敢反!”
“百姓数量太多,不止山上万众,山下还聚集了不少,臣所带人手不足。”高指挥使低着头道。
“他们这是冬日不事农务闲极无聊,又嫌朕定下的徭役太轻是不是么!”皇上冷笑着皱眉问,“你带了多少人?”
“两千。”高指挥使回答。
“两千!”皇上顿时怒道,“你们是不明白这里围了多少百姓?中军是没人了?!”
“云王前往西南已带走中军八万精锐,先前北疆一战又折损许多,皇上摆驾别宫时又带走了三千,剩下多是些老弱病残,还要护卫金陵城,实在分不出太多人手。”高指挥使顶着皇上的怒火,硬着头皮回答。
皇上冷面沉默半晌,又冷冷道,“别宫禁卫虽病倒了在半,但也还有千五之数,加上你带来的两千人对付这些庶民百姓也足够了!”
“皇上,万万不可。”高指挥使急急劝说道,“臣见近日中军兵围宁国公府,耳闻宁国公见罪于皇上,圣意有意替换西南总督。可西南军二十万变数难料,倘若此时再与百姓起了冲突造成国都大乱,岂非给了乱臣贼子可趁之机?再则,这些百姓只是畏惧瘟疫,也并非当真想做不利于皇上之举。皇上何不先回了金陵城,一切再做定夺。”
“你这是要朕就这么灰溜溜地跟你回金陵城?”皇上冷笑,“你将朕的脸面往哪里摆?”
“皇上仔细想一想,别宫里未染病的官员家眷若是回金陵城后再发病,岂非就如百姓所畏惧地将这别宫之中的瘟疫传播出去?到时候一样会引起皇城大乱。”高指挥使再行劝说道,“再则,别宫禁卫都是同营杂居,本就极易互相传染疫病,若是他们将疫病带回中军营中,在将士间大肆传染,岂非大患?其实将他们留下并非坏事。”
皇上默然不语,其实高指挥使所言不错,一则他想动宁国公就要防止西南生变,那金陵城中自是更不能出乱子。二则他离开别宫就是为了避开瘟疫,若是再将瘟疫带回金陵城造成大规模的感染,那又与他留在这玉山别宫中有何异。而他现在独自离去,抛弃别宫中一众官员还可将这不得已之举全推在那些百姓头上。
“可是朕该带谁?”皇上皱着眉头刚说了三个字,“成王他——”
“皇上,”高指挥使却是打断道,“臣进别宫时就听闻成王病了,病者虚弱,精气神皆现于表,怕是带不出去了。”
皇上默然不语,他是天子无论私心如何,既是决意立楚玄为太子自当以国本为重。可如今楚玄带不得,他该带谁?其他未染病的官员和妃嫔之中只能选一人,他该选谁——
“罢了,韩忠你把朕的二十四宝备好,别的不能带,这是一定要带的——”皇上看了韩忠一眼。韩忠心中一喜,却是听皇上顿了一顿,叹息道,“去告诉贵妃,让她先随朕回金陵。”
韩忠的脸色变了一瞬又迅速恢复如常,他垂首敛起眸中冷意,笑着应道,“是。”只是在他听命转身前往临华宫传达帝令的瞬间,他的唇角依旧控制不住地溢出一丝冷笑。他原以为自己自潜邸就伺候皇上至今,如今这般情势下,若只能带上一人在身边,皇上定会带上自己。什么主仆之谊,救命之恩,却顶不上暖香温玉在怀,美人回眸一笑。
主子果然是主子,奴才终究只是个奴才。哪一人会舍了主子不保,却保一个奴才?他知道固然如今人人皆尊称他一声“韩总管”,但在那些后妃官员眼中,自己依旧只是个没了根的奴才。虽然他当年自宫入宫本来就是来做奴才的,可身居高位久了,难免想真正试一试做主子的滋味。
他大步向外走,唇边那丝冷笑又变成了微笑。不过快了,只要他的孙女韩艳成了皇后,等他成了真正的皇亲国戚,等他的外孙继承皇位,他就会是真正的主子。这不就是他选了楚玄的原因。
圣意传到临华宫后,萧贵妃匆匆收拾了一番,由韩忠撑着伞一路护送到了别宫西门时,就见皇上换了一身玄青色常服站在那两道朱漆桐木门前,身旁的高指挥使一手为他撑着伞,另一手小心地提着一只描金绘龙的朱漆木箱,箱中装着皇上用于传旨的二十四宝。有碎玉珠粉一般的雪花自他们身边落下。落在他们的伞面,也落在他们得到皇上将要离开玉山别宫的消息便急匆匆地聚集的许多还未染病的官员家眷和妃嫔身上。
他们心中充满着迫切,别说带伞有一些甚至连外袍都带不及披上就赶至这里。他们虽不敢直言,却全都用一种殷殷切切的目光乞求一般地望着皇上,他们在无声地乞求皇上将他们也一起带走,不要将他们扔在这瘟疫肆虐的别宫中日夜恐惧着自己不知何时会染上瘟疫。
可惜,他们高高在上的人主却是无视了他们乞求的目光,只看向了韩忠伞下正向着这里步步行来的娇媚女子。她的媚是似水似缠,一旦沾上就无法自拔,到底这些年来他对她的宠爱并不掺假。
君王的宠爱既是一种保护,又何尝不是利刃。看见皇上的目光,所有人都一齐转头,用一种嫉恨地目光望向萧贵妃。特别是那一众妃嫔,她们实在是控制不了自己对萧贵妃的嫉恨,嫉恨皇上偏就在后宫芸芸之中只选择了萧贵妃一人,放弃了她们,留下她们等死。在这一刻,她们对萧贵妃的恨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那嫉妒的目光尤如钢刀几乎要将萧贵妃撕裂。
萧贵妃有几分害怕地加快脚步行至皇上身前,却又犹豫地驻足看着皇上不语。皇上已有多日不肯见她了,十五那夜她向皇上进言,劝说皇上重审苏家旧案时,本就是抱着放弃一切的决心。这几日里,她的祖母死去,宁国公府被禁军围守,传宁国公回金陵城丁忧百日的旨意已远送千里。她虽还在挣扎,虽还在尝试着讨好皇上,但心底深处却已认定自己失宠。
是以,在听见皇上只带她一人离开玉山别宫时,她几乎喜极而泣。
“来。”皇上对着萧贵妃伸出了右手,萧贵妃颤抖地伸出左手握上去,一瞬间泪流满面。
“哭什么?”皇上笑,老夫少妻,有时候“宠溺”二字要比任何山盟海誓更为长情。萧贵妃摇头不语,只是握紧了皇上的手,随着皇上一起由高指挥使带着人护卫着往外走。
别宫的西门已打开一线,有别宫外的光从那一线透进来。那一线光明既是生的希望,忽然,他们身后传来一声悲喊,“皇上,不要扔下我们!”
皇上一怔回头看去,却分辨不出这一声悲喊出自于谁,因为所有人都用同样惊慌悲哀的目光望着他,既而全都激动地高喊起来,“皇上,不要扔下我们!不要扔下我们啊——”这喊声接二连三而起,汇成一片,带着恐惧和愤懑向着皇上和萧贵妃袭来。
不知是谁先迈出的第一步,几乎是在一瞬间所有人都向着皇上和萧贵妃扑去,试图去拉扯他们的衣角,乞求一丝垂怜。
“护驾!护驾!”高指挥使冲着身边的禁军大喊,“快送皇上和贵妃娘娘出去!”
别宫禁军迅速结成人墙挡住那些想要冲向皇上和萧贵妃的官员家眷和妃嫔,高指挥使不敢耽误,立刻就护送着皇上和萧贵妃向着那只开了一线的宫门疾步走去。那宫门上那一线光明在皇上和萧贵妃出去的瞬间紧闭,断绝了别宫中所有人的一线希望。众人一时僵立,都怔怔地瞪着那紧闭的宫门僵立不动,霎时间绝望的情绪几乎覆盖了所有人。
只有韩忠,只有他静静站于一隅,带着冷笑地看着这些人从希望到失望,又乞求到愤懑。看着他们和他一样遭受到背叛,一种源自至他们顶礼膜拜,山呼万岁的君主的背叛。这背叛引发的怒火已沸腾于他们胸臆之间,难以平息。
无论有任何理由,无论理由有多么堂而皇之,被留下的人终究还是会怨恨的。
韩忠想,若是皇上这一次带他走,他会不会改变自己从前的选择。他想,他不会,但皇上此举至少给了他一个背叛他的理由。
他撑着伞回头,抛下这绝望又愤怒的人群转身悄悄再次去了霜鸣馆。这一次,霜鸣馆守门的内侍远远见到他却没有如先前那般殷勤地迎上来。只是待他走到门前却故作好奇地试探道,“总管大人,皇上怎么没带你走?”
皇上的一点恩宠可以让你青云直上,也可让你坠入尘埃。这皇宫里,哪一个不是跟红顶白,捧高踩低。
韩忠冷笑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只是撑着伞径直进了霜鸣馆,一路走到楚玄的寝室前。李德安依旧开门让他进去之后,自己守在门口。
韩忠走进屋中,却见楚玄已换好了一身朱红蟠龙亲王服正在等他,“父皇走了?”
“走了。”韩忠笑答道。
“他带走了萧书玉?”楚玄又问。
“是。”韩忠回答。
“你可失望?”楚玄笑了一声,他的脸上还有未全然恢复的病容,可他全身透出的威压却丝毫未让人觉得他病弱。
“不,我不失望,因为王爷在这里。不,不对——”韩忠笑着从怀中取出那道七色圣旨,双膝跪下,双手将圣旨平举过顶,恭敬道,“是臣失礼,该称太子殿下才是。太子殿下,如今你收买人心的时机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捉了一遍虫。。肚子又开始疼。。还是没写到发福利。。。。下一章一定要给楚烈发福利。。。。ot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