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至十月二十四的这场雪终于在未初时分停下,霾云逐渐退散, 天空开始放晴, 冬日的天有一种清透的蓝, 似水似雾, 明亮深远。小说
刑部大牢之中, 一名狱卒正在牢房各处巡逻, 经过一间牢房时,他不禁停住了脚。他看见一个时辰前还是空着的这间牢房里,不知何时却多了一人。那人丝毫未有阶下囚之态, 一身朱红蟠龙亲王服,意气风发地负手立于北墙边,正仰首看着墙面高处开着的那扇小小气窗,似是在等待。
他在等,在等属于自己的时刻,等着在那一刻迈出走向权力巅峰的第一步。
可惜这狱卒并不明白,他明白的只是刑部上下皆受此人掌控,在皇上察觉不到的时候, 此人可任意出入。他收回视线,举步欲走,却听那人问他,“你听见了么?”
“听见什么?”那狱卒一楞。
“皇宫朱雀门城楼上召集群臣的钟鼓声。”楚烈回头看他,又沉醉一般闭眼摇头叹息,“你听,铛——铛——铛——”
那狱卒楞楞看他, 听着这冗长的节奏自他口中一声声发出,隐隐竟是觉得当真是有那钟鼓之声响在耳边,可他并不明白这钟鼓之声意味着什么。
牢房阴暗的甬道中响起一阵脚步声,有六名鹰扬卫自甬道间行来,至楚玄牢房外跪下,齐声道,“请秦王入朝,前往紫宸殿。”
楚烈睁开眼,缓缓笑了,他看了那狱卒一眼,那狱卒虽什么也不明白,却也立刻上前打开了牢房的门放楚烈出来。
楚烈整了整身上的蟠龙服,在六名鹰扬卫恭敬地跟随中向外走,却是忽然回首,对那狱卒笑道,“你很快便会知道,这声音意味着什么。”
狱卒拿着钥匙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楚烈的背影消息在牢房甬道的阴暗之中。
已是黄昏时分,楚烈行至皇宫朱雀门前,平日里只开左侧小门的朱雀门今日却是中门大开。其时恰逢夕阳斜落,楚烈驻足侧首,向着西方天际看了一见,就见残红染碧,余晖似血,铺陈得云兴霞蔚,绮丽漫天。有金色的光芒镀在他身上,他伸出手,看见那金光汇于掌中,仿佛轻易便可握住。
他盯着掌中那金光片刻,忽然稍觉头晕,便抬手摸了摸额头,又揉了揉右额前关穴,摇头暗笑自己真是太过兴奋。他垂下手,在这万丈霞光之中大步走进朱雀门,朱雀门的两扇镶满铜钉的朱漆大门在他进入之后便轰然关上,再不允任何人进出。
他一路向着紫宸殿方向去,到了紫宸殿的汉白玉台阶前,他再度停下脚步,就见紫宸殿外每隔五步守着一名内侍官,仿佛都在恭迎着他的驾临。而附近本该是御林军负责巡逻守卫之处皆已换成了鹰扬卫的人,一队一队的内侍官低头经过,都有些不安地看着宫里出现的这些生面孔。
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妥,却又一时间想不出来,只好继续向着紫宸殿走去。
紫宸殿中,突然接到追朝之令,听见朱雀楼的钟鼓之声的官员正都满脸疑惑地分成文武两班伏首跪于殿中。大殿北首的汉白玉阶两旁守着两名内侍,高指挥使双手托举着一道圣旨正立于白玉阶上,他一身甲胄未卸刀兵,本是于礼制不合,可因他手中圣旨,无人敢对他质疑。
只是众臣已跪了许久,却仍不见他宣读圣旨,便有人耐不住出声问道,“高指挥使,你既说是有圣旨要宣读,为何却拖延这许久?”
“因为人还没到齐。”高指挥使淡淡回答。
众臣各自扫了殿中一眼,就见九品以上文官和不当职的武官已然全在殿中,实在不知高指挥使说的是谁。却见高指挥使看着紫宸殿门外,笑道,“他来了。”
众臣转首看去,就见紫宸殿外霞光半天,金镀天地,楚烈正带着这一身金光踏入殿中。众臣心中更疑,楚烈是待罪之身,本应被关在刑部牢中,高指挥使等的竟却是他。还未等众臣释疑,高指挥使已是含笑高声道,“秦王楚烈接旨。”
楚烈满面笑容地行至殿中跪下,高指挥使展开手中那道七色圣旨,高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失明于天地,误信奸谗,今察秦王烈清白,赦其无罪。朕虑万国之本属在元良,主器之重归于国本,所以固社稷正邦统古之制也。皇三子秦王烈,孝友庄敬,慈仁忠恕,博厚以容物,见明而爱人,职兼内外,彝章载叙,遐迩属意,朝野具瞻,宜乘鼎业,允膺守器。于开平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授秦王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代朕监国——”
众臣皆是一楞,楚烈已伏首拜道,“臣谢主隆恩。”
只一刹那,整个紫宸殿沸腾起来,不少大臣心中生疑,楚烈先前封锁金陵城几乎欺骗了整个朝廷,差点害死了成王楚玄之事,他们都还记忆犹新。三法司会审还未开始,怎么一转眼就楚烈清白无罪,还被册立为太子?
而那些原本就是支持楚烈的官员早已是向着楚烈大喜跪拜,“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楚烈没有看他们一眼,目光一直贪婪热烈地盯着高指挥使手中托举着的那道圣旨,绫锦的七种色彩汇于他的眼中,那光芒,那色彩,就连紫宸殿外的满天晚霞都不能与之相比。他莫名就觉得心跳急速加快,整个人似乎都因兴奋而发热,那股热直冲进他的头颅令他感到晕眩。
那高指挥使已托着那道圣旨从玉阶上走下来,缓缓行至他身前,将圣旨递向他。只要他接下这道圣旨,确立了太子身份,便可完全掌控金陵城,到时候再将皇上接回皇宫,逼其下禅位诏书,登基为帝。那时就算是玉山别宫里的官员全放了出来,也无力回天。
他抬手就要去接——
“且慢!”都察院的一位御使却是站起身来提出质疑,“立储乃国之大事,必经内阁六部商讨,此道圣旨为何会至高指挥使你的手中,不是应该经由阁部再下达至礼部么?”
高指挥使拿着圣旨的手一顿,向着那名御史冷笑道,“你难道不知玉山别宫之中瘟疫泛滥之事?内阁几位辅臣和六部诸位主官尽皆病倒。非常之时,自是当行非常之举。皇上不忍抛下玉山别宫中染病众卿,故而才会传口谕命我今早前往玉山别宫,下了这一道中旨让我带回金陵城中,命秦王以储君身份代行天子之令,主持金陵城大局。”
他又将那道七色圣旨往那御史面前一递,“这道圣旨可是皇上亲笔手书,你若认得皇上笔迹,可亲自验看!”
“这——”那御史看着那递至面前的圣旨,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若是这圣旨为假也就罢了,倘若当真是皇上手书,他却质疑等同于亵渎天子之尊。
楚烈微垂的眼中露出轻蔑之色,他早已料定这金陵城中剩下的这些官职微末的官员无几人当真敢质疑圣旨之事。
眼见那御史不敢接,高指挥使冷笑了一声,便又将那道七色圣旨再度奉于楚烈面前。楚烈刚刚抬手,紫宸殿外却有一苍老威严的声音打断道,“他不敢验看,我敢!”
楚烈抬起的手一滞,诸臣一起回头看去,就见叶阁老一身御赐蟒服玉带肃立于紫宸殿大门之外,正冷冷看着高指挥使和楚烈二人。那些对这道圣旨心中存疑的大臣都是大喜,“叶阁老!”
叶阁老虽已退隐,但诸人见他依旧尊称他一声“阁老”,且因他当时退得及时,皇上念着他从前的好处,给他官加太子太师,位列三师之首。是以当年虽是事出有因,但叶阁老到底是带着皇上与天下人的敬重而退。平日里,他在朝中未必能有话柄权,可当这等非常时候,六部九卿皆不在时,他挺身而出主持大局自是无人不服。
楚烈微微皱眉,叶阁老隐退两年,每日在自己府中寻些友人煮茶对弈,早已不涉政务,不理国事,就连此次玉山别宫的庆功之宴也推脱不去。而叶家其余人也多是区区冗冗并无大为,叶家自叶阁老退后本就式微,故而他竟是漏防了叶阁老这一人。幸而那道圣旨的确是皇上亲手所书,无惧质疑。
叶阁老已阔步行至高指挥使身前,沉着脸向着高指挥使伸出右手。高指挥使看了楚烈一眼,见楚烈示意,才将手中圣旨递于叶阁老手中。叶阁老接过圣旨展开细看,少顷后不言这圣旨上笔迹真伪,却是将手中圣旨一攥,冷冷道,“我有几句话想问高指挥使。”
高指挥使与楚烈交换了一个眼神后,才道,“叶阁老请讲。”
“我因担忧皇上龙体,上午曾派人快马至玉山别宫问候圣躬,才知道玉山别宫在昨日就已被上万暴民围困,不许出入——”诸臣听闻此言俱是一楞,就听叶阁老盯着高指挥使又道,“而那些暴民却说,今早皇上就已被一位姓高的将军带人接回了金陵城。高指挥使,这姓高的将军可是你?”
“是我不错,”高指挥使回答叶阁老道,“忧心皇上龙体的不只是叶阁老你一人,是我自做主张带了鹰扬卫的人去接皇上回金陵城。”
“可你先前还说,皇上不忍抛下玉山别宫中染病诸位官员,才会册立秦王为储君,代为监国?”叶阁老一问,殿内诸臣顿时就想起高指挥使先前所说之言。
“的确如此,”高指挥使沉声回答,“但是我担忧皇上圣躬,故而以死苦劝,皇上才终于肯跟随我回金陵城。只可惜皇上半道上便病了,无法理政,故而下了这一道中旨。”
“那么,皇上现下在何处?”叶阁老又冷声追问道,“皇上既是病了,你为何不立即将他送回金陵城就医?莫不是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道中旨如何来的,实在可疑!”
“皇上天威浩浩,何人敢犯!莫非在叶阁老你眼中,皇上是那等会受我胁迫,屈威懦弱之人!”高指挥使佯怒道,“皇上悲天悯人,心怀金陵安危,深恐自己可能也感染瘟疫,会将瘟疫带回金陵城,故而不肯回城。我苦劝无果,只好先将皇上暂时安置在城外一处庄园,依圣意传旨册立秦王为太子,代为监国。叶阁老,你已验过那道圣旨,你就直说那圣旨上的字迹是否是皇亲笔,何必拉东扯西,混淆视听!”
殿上诸臣看着针锋相对的叶阁老与高指挥使,只觉得两人说的都有其理,竟是一时之间不知该站在哪一边,都只是默然无语。
“与时屈伸,柔从若蒲苇,非慑怯也;刚强猛毅,靡所不信,非骄暴也。以义变应,知当曲直故也。当真出了变故,皇上也非那等有勇无谋,争一时意气之人,就算受你威迫也不为奇。”叶阁老语到此处,看了楚烈一眼,却是笑了一声,“不过无论这道圣旨是真是假,我想秦王你如今都是接不得了。”
楚烈和高指挥使都是一怔,正不知叶阁老何意,却听两旁官员惊叫出声,“秦王的脸!”
高指挥使低头一看楚烈,顿时惊得连退数步,失声道,“王爷,你的脸——”
楚烈不明所以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却吃惊地感觉到指下皮肤凹凸不平竟像是起了成片的水疱。
“手!秦王的手也是——”又有官员指着楚烈惊呼道。
楚烈吃惊地将双手置于眼前,就见他那双手的手背上全是红斑与水疱——
“瘟疫!秦王染了瘟疫!”已有人惊呼道,此言一出,殿内诸位大臣顿时全都从地上跳了起来,一连后退数步,生怕自己被传染。
“不,怎么可能,怎么会!”楚烈猛地从地上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抬眼去看两旁对着避之唯恐不及的官员们,摇头道,“这不会是瘟疫,我根本没有接触过瘟疫病人——”
语到这里,他全身忽然猛然僵住。不,他的确接触过一病人——墨紫幽。
他回想起今日他离开囚禁墨紫幽的庄园之时,墨紫幽站在那窗子里,用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对他说——
楚烈,你一定会死在我手里,这便是我们此生相逢的原因。
一瞬间,楚烈的双眼充了血般的发红,是她,一定是她,只能是她!
先前那位鸿胪寺官员和户部李郎中之死已让金陵城内的臣民对这场突然而来的瘟疫心怀恐惧。如今殿内官员位见楚烈满脸皆是红斑水疱,一张英俊的脸已是面目全非,双目赤红,神色狰狞扭曲,几如那幽冥地狱之中的恶鬼,仿佛随时便会向着他们扑来,登时全都惊叫着纷纷向着殿外避逃,生怕楚烈将瘟疫传染给自己。
殿外的一众内侍官被他们的喊声所惊,也跟着想要逃,可是他们才逃出几步,却听见楚烈冷冷喝道,“拦住他们!”
守在殿外的一众鹰扬卫顿时就长刀齐齐出鞘,瞬间拦住他们的去路。众臣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他们回头去看紫宸殿内,偌大的紫宸殿中竟剩下的五人——楚烈,叶阁老,高指挥使,还有那两名站在汉白玉台阶旁不知所措的内侍官。
“谁都不许离开这里!”楚烈目眦欲裂,面容狰狞地瞪着殿外的众臣。他话音未落,却是突然闻到一股锦缎燃烧的焦味,就听见叶阁老在他身后道,“高指挥使你方才说皇上忧心自己身染疫病,唯恐传染金陵城中臣民,才不肯回城。可如今秦王已身染瘟疫,自是不能再行监国之职。且储君乃是国本,怎可由身患重病之人居之。这道圣旨是真是假,已不重要。”
楚烈猛回过身,就见叶阁老竟是趁着方才大乱,用火折子将手中圣旨点燃,猩红的火舌迅速吞噬着圣旨上的墨迹,很快就将之烧去一半。高指挥使大惊失色,连忙扑过去要抢,叶阁老却是将那燃烧的圣旨远远抛开,对着高指挥使道,“你抢也无用,大印已烧毁,这道圣旨无人会认。”
这道圣旨若在,只要楚烈坚持接旨,就算他身染瘟疫,他也一样能成为储君,一样能代皇上监国。可如今圣旨已毁,就算他能逼迫着皇上再下一道,也无人会信。因为无人会相信,皇上会自愿立一个身染瘟疫的皇子为太子。
楚烈阴沉的目光死死盯在叶阁老脸上,叶阁老也正用他那双老而矍烁的双眼也冷看着他。目光交锋的瞬间,叶阁老六十大寿那夜,墨紫幽立于那观景楼的顶层之上吹奏紫玉箫时的飘渺背影在楚烈脑海之中一闪而过。
是他错了,他居然忘记防备此人,他怎会忘记防备此人。此人在叶家生变的那一夜,分明就已入了楚玄的阵营。
“叶阁老,我一直敬重你是两朝元老,为何你偏要找死?”楚烈语中尽是凛然的杀意。
“我既然来了,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叶阁老敛袖负手,淡笑立之,他今日进宫之时就已发现御林军半数都换已成了鹰扬卫的人。然而人生在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秦王,这储位不该是你的。”
“难道叶阁老以为你不过烧了一道圣旨就能阻止得了我?”楚烈冷笑道,“你不好好做你的东篱翁,偏要出来多管闲事,还真是不怕给你的子孙招来祸事!”
他为防万一,已逼迫皇上下了一道手书,命金陵城所有禁军全由高指挥使调遣,若有变数便杀一儆百!
他从来没有天真到认为这场政变当真可以兵不血刃地完成。
“身为叶氏子孙自当尽忠报国,怎可望危而退,明哲保身。”叶阁老淡淡道,“我叶家子弟绝无胆小鼠辈。”
“叶阁老还是这般脾性呢。”楚烈微微眯起眼,“可惜,现在整个皇宫里都是我的人!今日,我若不能如愿,你们无人能从这里出去!你所做一切不过徒劳。”
紫宸殿外,诸臣脸色越发难看,就见鹰扬卫手中那明晃晃的刀尖一步一步向着自己逼近,逼得连同着那些惊慌无措的内侍官都一起退回了紫宸殿中,全都挤在殿门两边一脸恐惧地看着楚烈。
此时,漫天霞光已然褪去,天色渐渐暗下来。叶阁老转向着殿外的天空看了一眼,就见他笑,“我听闻东方岛国将黄昏称之为‘逢魔之时’,每到此时百魅皆生,当真是什么魑魅魍魉都敢出来生乱。但是待到旭日升起,光照天地,任何妖魔鬼怪都只能消弥于无形。”
“可惜,你已看不见明朝的旭日。”楚烈抬手一指叶阁老,向着高指挥使冷声下令,“立即杀了他!”
高指挥使听命拔出腰间佩刀,森然的寒光眼光就要向着含笑静立的叶阁老挥下——
“叶阁老!”众臣里有人惊声大喊要扑过去拦,有人别开眼不忍去看那血溅五步的场面。
在这生死立判的刹那,却听见“噗”一声轻响,高指挥使挥刀的动作一瞬间僵住。整个紫宸殿霎时间静默下来,所有人的目光皆汇于高指挥使的心口。在高指挥使的心口有两寸余长的锋刃穿出,染着殷红血渍,闪着寒芒。在他身后,一名内侍手持匕首狠狠扎在他的后心处。
那内侍在这片静默间缓缓抬头,露出他那张英俊却神情落寞的脸,一众官员立时大喜过望地欢呼,“云王殿下来救我们了!”“是云王殿下!”“云王殿下回来了!”
楚烈脸色遽变,突然听见砰地一声重响,紫宸殿的两扇红漆木门猛地关闭。他转头,就见那些原本一脸惊慌跟着众臣一起被逼入殿中的内侍官正昂首挺胸抵住殿门。
殿外,有破空锐响接二连三而来,楚烈知道这是箭矢划破虚空的声音。守在殿外的鹰扬卫的惨叫之声,声声入耳。喊杀声刹时暴发,流矢声,刀剑相斫声,惨叫怒吼声,沸腾在朱门紧闭的紫宸殿外。殿内诸人不用去看也能知道殿外激烈的战况,而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杀戮被那两扇朱漆木门所隔绝。
高指挥使的尸体已轰然倒下,被孤立在紫宸殿中的楚烈瞪着一身宦官打扮的楚卓然,冷冷问,“为何,你会在这里?”
他终于知道,他走进紫宸殿之前的违和感是什么,那些内侍虽然全都低头颔首,可他们身上透出的行武之人的戾气是怎么也遮挡不住。他居然如此大意。
“我上午接到叶阁老传讯,说是恐怕皇上受人劫持,金陵城中有变,故而我早早便带了人悄悄埋伏在这皇宫之中。”楚卓然淡淡回答,当然,他这一场伏击之中还有许多细节之处不为人所知。比如他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带着人进入金陵城,又比如他是如何进入皇宫假扮成宦官。这当中是谁替他瞒天过海,又是谁替他铺路开道,那都是不可言之的秘密。
“我问的是,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楚烈咬牙切齿道。
云王之勇大魏无人不知,如今高指挥使已死,只要云王振臂一呼,金陵城中兵马谁敢不应。就是因为楚卓然不在金陵城中,有些事情他才敢做。然而本来该带着大军前往西南的楚卓然偏偏在这样的时机出现在这里。
他原以为是他在请君入瓮,却不想他才是等待被捉的那只鳖。那玉山别宫中看似被困住的男人,原来一直在这里等着他。
“我有皇上金牌令箭在手,天下兵马之师可任我调遣,围困玉山别宫的百姓已被我的人所驱散,金陵城各处禁军此时已被我的人接管,皇宫各个宫门怕也已被我的人攻破。”楚卓然不答却是对楚烈淡淡道,“秦王,你选吧,自裁还是束手就擒。”
楚烈垂眸看着地上那把还来不及染血的刀,却是缓缓笑了,“自裁,我为何要自裁,我自然是——”他语至一半,却是突然俯身抢起高指挥使掉在地上的长刀,迅速擒住离自己最近的叶阁老,将刀架在叶阁老的脖子上,看着楚卓然冷笑道,“两样都不会选!”
“叶阁老!”有官员惊呼出声。
“立即开门,让我出去!”楚烈将刀刃往叶阁老脖子上一抵,“否则我便杀了他!”
“云王,不必管我,”叶阁老冷笑一声道,“秦王身染瘟疫,我既然碰了他怕也是必死无疑。”
“你闭嘴!”楚烈又冷笑着将自己满是红斑和水泡的手亮给众人看,道,“云王,叶阁老说的不错,你可看清楚了,我可是染了瘟疫。若是你现在不放我走,我不仅会杀了叶阁老,我还会将我这带着疫毒的血洒遍你们每一个人,让你们陪着我一起死!”
殿内众臣脸色骤变,唰啦一下集体退到一角,全都离楚烈远远的。楚烈却是将叶阁老挟持在身前,一步一步向着那些官员逼近,口中冷声道,“云王,我数三声,你再不开门,我就杀了他!再多拖几个人一起下地狱!”
紫宸殿外的杀戮已然安静下来,不用去看也能知道这一场权力与鲜血的交锋,赢的是谁。
“你大势已去,孤身一人,逃了又能做什么?”楚卓然淡淡问。
“这不用你管。”楚烈冷冷道,这一次他走到了这般地位,皇上怕是不会再对他心软,所以他绝对不能束手就擒。况且,他还有一件事,一定要去求证!
“让他走。”楚卓然看了守在门边的手上一眼,淡淡道。
“云王!不可以!”叶阁老断然道。
“无妨,”楚卓然看着那面目可憎的楚烈,淡笑一声,“阁老大人,你看看他如今模样,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楚烈如今满脸都是红斑和水疱,几乎分辨不出他原本模样,哪里还像个人,分明就是个怪物。
楚卓然抬手一挥,紫宸殿的两扇朱漆木门顿时开启。众人看见殿外的汉白玉阶上,扶拦上,廊柱上,雕着龙纹的地面上,到处都是鹰扬卫的尸体,鲜血汇流在一处,顺着地面上的龙纹,顺着汉白玉石阶汩汩流下。
这根本称不上是一场交锋,这只是一场剿杀,双方实力从一开始就太过悬殊,注定要成为一边倒的结局。
见楚烈挟持着叶阁老要往外走,殿外身穿宦官服饰的楚卓然的手下却是齐齐张弓搭箭对准了他。楚烈回头看了楚卓然一眼,楚卓然高声向着殿外弓箭手喊道,“让他走!”
那一众弓箭手立刻听命分开一条道路,却依旧是张满着弓,将箭尖对准了楚烈,防备着他突然暴起。
楚烈冷笑一声,将叶阁老挡在身前向外走去,这些人当真就是些傻子,为了一些微不足道之人,为了一些微不足道之事,屡屡放过自己最可怕的对手。只要他活着,便就有以后,只要有以后,他就能东山再起,所以无论是楚玄,又或者是楚卓然,最终都会输给他,因为他们给了他机会,因为他们没有赶尽杀绝!
“秦王。”被他挟持着的叶阁老却是突然道,“你看,我方才说什么了,旭日终会升起,朗朗乾坤,终是容不得妖魔鬼怪。”
楚烈并不回答,只是一路用叶阁老防备着弓箭手的偷袭,楚卓然带着手下跟在他身后。叶阁老始终一脸镇定,身不由己地被楚烈一路拖行至朱雀门。
朱雀门前四处倒着鹰扬卫的尸体,楚卓然所言不错,宫门已被他攻破,外面黑压压一片全是不知何时包围而来的中军将士。看见楚烈挟持着叶阁老出来,他们全都持戈指向他,却是听见楚卓然淡然的声音远远传来,“让他走!”
云王行令如山,中军将士们脸色连一丝疑惑都未流露,便齐齐让开一条道,由着楚烈过去。楚烈冷笑地回头看了楚卓然一眼,继续拖着叶阁老前行,中军的大批将士随着楚卓然,紧紧跟在他身后。
天色已是蒙昧的灰,金陵城中华灯已上,百姓因为畏惧瘟疫之故都早早闭门不出,听见这大街上的异响,却又一个个开窗探头窥视,就见长街之上,墨色甲胄汇成一片,如林的枪戈直指向一人。那人手中挟持着一名身穿蟒袍的老者正步步退后,他面容上的红斑与水疱在路旁的灯光映照下清晰可见。不少百姓惊呼出声,只当这是哪里逃出来的瘟疫病人,正被禁军追赶包围。他们连忙去检查门扉是否锁紧,生怕那瘟疫病人突然闯入,将疫病带给他们。
将要入夜的金陵城中,万物俱静,只有中军将士那齐齐前进的步伐声响彻长街。楚烈拖着叶阁老走了很远,从皇宫自内城东门,又从内城东门至外城东南门,终是出了金陵城。
“云王,给我一匹马!”楚烈冲着楚卓然喊道,“你最好别动什么手脚,否则——”
楚卓然右手一抬,立刻便有人牵来了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将马缰交至楚卓然手里。楚卓然牵着那匹马向着楚烈行去,“放了叶阁老,告诉我皇上在哪里,我就放你走。”
“呵,我凭什么信你?”楚烈冷笑道。
“谁都知道,我不会食言。”楚卓然淡淡道。
“哈,不错!云王一向信守承诺!”楚烈大笑出声,那张面目全非的脸越发狰狞起来,“皇上在玉山别宫西南方向五十里的一处庄园之中!让马过来吧!”
楚卓然松开缰绳,在马臀上轻拍,那匹黑马立刻向着楚烈小步走去。待那匹行至身前时,楚烈猛地将叶阁老往楚卓然怀里一推,迅速翻身上马,他在马上看着刚扶稳了叶阁老的楚卓然笑,“你就是因为这般天真与骄傲,才会失去苏雪君。”
楚卓然脸色一白,就见楚烈骑在马上仰头望了一眼全然暗下来的天,低头冲着叶阁老笑,“阁老大人,你看见旭日了么?我并没有。”
语罢,他一夹马腹,黑马嘶鸣一声,载着他冲入茫茫夜色之中。
“云王!你还不让人去追!”叶阁老急急道。
“不必了。”楚卓然只是看着楚烈远去的方向道,“我们去救皇上才是要紧。”
夜色越发地沉了,楚烈骑在马上一路疾驰,有仲冬寒夜的冷风呼啸在他耳边,刮得他面颊生疼。楚卓然果然没有追来,他猜到了楚卓然会去哪里,楚卓然一定会先去救皇上。
他一口气骑马行了三十里,终于看见了那座庄园,那座囚禁着墨紫幽的庄园。庄园在夜色之中显出一种静谧,他隐伏在周围观察许久,见守卫一切如常才牵着马进了庄园。庄园门口的守卫看见他那一脸可怖的红斑与水疱顿时,吓了一跳,“王爷,你——”
“滚——”楚烈怒吼了一声,吓得那守卫不也多言,牵着马退开了。楚烈带着满身的怒气进了庄园,疾步行至墨紫幽屋门前。
屋门外的守卫一见他模样差点吓软了腿,“王爷,你的脸——”
“滚开!”楚烈骂道,那守卫连忙缩着脖子逃开了。楚烈几步上前,抬腿一脚踹开了屋门,正睡在屋门边的飞萤一下跳了起来,“谁啊,大半夜的!”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已被楚烈拖着推了出去,楚烈反手栓上了门,听见飞萤扑在门外拼命拍门大骂,“你开门!你要对我家小姐做什么!”
屋内燃着几盏夜起所用的小灯,楚烈冷冷走向做为寝室的西次间,绕过那做隔断八扇琉璃围屏,看着躺在雨后天青蓝的床幔中的那道倩影,那人穿着素白的寢衣背对着他,乌发披散了一床,在床幔和那几盏小灯微弱的光线下朦胧而妙曼,引得人心痒难耐。
“告诉我,你是如何将瘟疫传染给我的?”楚烈盯着床上的倩影,冷冷问,“我分明没有碰过你。”
“你猜。”床上的人依旧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那封信——”楚烈猜测,“你在那封信上动了手脚是不是!”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楚烈又觉得不对,“不,不是,若是那信有问题,怎么我的手下无事!而且怎会让我发病得如此之快!”
“因为你并非染了瘟疫,而是中毒。”墨紫幽的声音淡淡在笑。
“中毒——”楚烈一怔,难怪他只出现了体表的红斑和水疱,却没有高烧不退等症状。
“那毒也并非下在信上。”墨紫幽笑道,“秦王,你仔细想一想,这世间除了苏雪君之外,有什么东西会让你贪婪渴求,爱不释手,不愿让他人多碰一下?”
“那二十四方御宝!”楚烈终于想到,那代表着大魏君权的二十四方御宝,他在回到金陵城之前,曾经触碰过。可是墨紫幽并无机会在那二十四方御宝上下毒,这世间有此机会之人除了皇上,只有韩忠。他微微眯起了眼,盯着床幔间的人,问,“你们何时发现了我的计划?”
“从一开始。”墨紫幽轻笑了一声,“怪只怪秦王你平日一向心思缜密,行事向来出其不意,可你想利用相王来陷害成王,却是这般轻易就让成王察觉玄机岂不奇怪?你分明就是在声东击西,用相王吸引成王的注意力。那么,萧贵妃为何突然提出要去玉山别宫?玉山别宫里有什么,这不是很容易猜么?”
“所以你根本没有染上瘟疫,玉山别宫里那些人也没有染上瘟疫,一切不过是你们做出的假象?”楚烈冷冷问道。
“不,我们只是将你派人沉入别宫温泉里的那些东西都捞了出来,又将各处阁馆的汤泉池水更换干净。至于你这么做到底想做什么,我们却不明白。毕竟你太过聪明,疫毒与寻常□□不同,是查不出来的。”墨紫幽叹息一般地道,“直到十五那夜,薛家小姐和王家小姐全都病倒时,我们才知道你想做的是什么。否则,瘟疫有千百种,我们又怎会知道你所施放的这一种的症状,还能装得这般像?”
“所以你们就给别宫里的人下毒,把他们假装成瘟疫病人?”楚烈冷笑起来,“说起狠来,你们比起我也不遑多让。”
“你忘记了,别宫里许多官员本就是支持成王的,陪成王演这么一场戏,他们自然是心甘情愿,想要实现自己的**本就要有所付出。难道你都不曾觉得奇怪,为何病倒的大多都是支持成王的官员?”墨紫幽笑了一声,“对,我忘记了,别宫官员住在哪个温泉池附近全是由萧贵妃安排的,你自然是专门挑选成王的支持者下手,所以你才没有察觉。”
她又冷冷道,“况且,这也是被秦王你逼的,既然我们阻止不了你出手,那终究只能让你出手。”
他们伪造了玉山别宫众人染病的假象,他们任由楚烈煽动百姓包围玉山别宫,他们冷眼看着皇上被骗出玉山别宫,他们所等待的只是在最后那一刻给楚烈致命一击。所以叶阁老会出现在紫宸殿,所以楚卓然没有去西南。
“那么你呢,你又是为何而来?”楚烈问,“你既然早已知道,想来也是故意被我抓住的吧。”
“我若不来,又怎能从你手中得到治疗这瘟疫的药方?”墨紫幽笑着反问,“如何?我演可像?”
“成王还真是舍得,舍得让你落进我手里!舍得让你来演这一出戏!”楚烈冷哼了一声,“那么你为何要让你丫环送出那封信,你白日里说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墨紫幽顿了顿,才轻轻笑道,“自然是要让秦王你回来找我了。”
寒夜里有阵阵脚步声成包围之势向着庄园逼近,屋外传来庄园守卫焦急的声音,“王爷!不好了,有——啊——”
守卫的声音以惨叫终止,混乱的脚步声冲进庄园之中,喊叫声和兵器相击的金铁之声四处皆起,刀光剑影映在窗上的明纸上,有杀戮的血腥气息飘入屋中。
楚烈脸色一变,冷冷问道,“为何,为何不在金陵城就杀了我,偏要将我引到这里!”
“你是皇子,若无君令,谁敢杀你?难保皇上此次又会再对你心软。”墨紫幽淡淡道,“然而你若不死,后患无穷。”
“不错,你果然了解我,我若不死,一定会卷土重来。”楚烈又笑了起来,“可我死之前,一定会得到你!”
既然要死,那便不能留有遗憾,既然墨紫幽敢用自己来当诱饵,她就要有所绝悟!
楚烈猛地伸手扯裂床幔,扑向床上那道始终背对着他的倩影,他刚抱紧了那人就要往那修长的颈项上亲去,却突然觉得手感不对,手下的身子始终太精壮了一点。
“秦王还真是猴急——”只见被他压在身下的美人娇笑一声转过脸来,却是姬渊!
作者有话要说: 超级大肥章,表问我为啥男主和渣男同框时都是这种画风。。。我也不知道(望天.jpg)。。。这一段真是改得吐血,从昨天改到现在。。。单是云王救人就改了好几个版本。。。好困,却还要捉虫。。。otz。。。
小剧场:
作者菌:看吧,我说过会给你发福利吧,天下间最美最有人气的娇艳贱货都被你给压了。
楚烈:谁想要这种福利啊!!!!!(掀桌.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