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火车,人流即像潮水般涌向出站口,前赴后继,争先恐后,仿佛慢一步,身后便有TNT爆炸似的——这就是战乱时期火车站特有的景象。赵红愈和左云是自觉,而又不自觉地被卷进了这股人流。汗臭、狐臭,各类异味薰得左云有些窒息感,提箱、背篓碰得她脑袋左右躲闪。以致这位匪寨出身的,一身“匪气”的女子,这会儿也感觉有些受不住了。
赵红愈一边拼力地护着左云,一边不停地观察着前后左右的情况。这次特侦小组来江城的时间,是经过地方组织与组织之间勾通和精心安排的,出发时间与所乘车次,也是随机决定和高度保密的。按照约定,走旱路的赵红愈和左云到江城下火车之时,外面还应该有自己的同志接站。可这长长遂道一路挤来,赵红愈总感觉气氛有些异样,通道两边明显有便衣游动,那一双双在人群中搜索的眼晴,不时落在他和左云身上。因此,赵红愈才有些急于出站的欲望,他担心万一有事,这里是不便甚至是无法施展身手的。
赵红愈和左云终于挤出了出站口,空气顿时新鲜,周边空间也扩大了,人的心情立刻有种被释放的感觉。但这只是人身体上的本能反应,实际上,情况却让赵红愈心情越发收紧:站前,除了他内行人一眼便能看出的众多便衣特务外,远处还有一身黑皮的日委特侦处的人员,以及众多的日本特工、宪兵。
火车站弥漫着一片浓重的硝烟味。
左云似乎从赵红愈警惕的眼神中看出了情况不妙,但她却一派镇静自如,轻轻地挽起赵红愈胳膊,悠闲泰然,目空一切,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味道。走了几步,她低声对赵红愈说:“红愈哥,哪些人,不一定是冲我们来的吧?”
“但愿吧。不过要小心。”赵红愈低声说。
赵红愈十余年的神偷经历,练就了他有超常的观察力和处事经验,加上近几个月的正规锻炼,和磨砺出来的警惕性,他比过去更显成熟和老道了许多。江城这城市,他曾经来过很多次,火车站这般拥挤状况他也领略过,可像眼下这样特务众多,及硝烟一片的气氛,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加上这次江城之行不同于过去,他深知自己这副临时代组长的担子有多重,有多沉,这份责任是不允许他出任何闪失的。
赵红愈边走边观察,此刻他果断地对左云说:“这情况有些不对头,我们必须马上分开出站,你带电台先走,要快。车站广场外有一家悦来咖啡馆,你去那里等我,不见不散。”
“听你的。”左云点头,稍停,她又反过来叮嘱赵红愈,道:“遇事别慌张,有情况,我一定杀回来接应你。”
“不可以——”
赵红愈说话不及,左云已经走出好几步远了。
赵红愈不满地摇了摇头,然后向一位揽活干的扛箱人招了招手道:“扛上吧。走东边,出车站。”
扛箱人高兴地走近前来,赵红愈顺手将一条白毛巾系在皮箱的提环上。这是约定的,地下党接站时的识别标记。
扛箱人是一位瘦脸盘高鼻梁的小老头,看去老头儿身体不是很健壮,好在皮箱并不太沉,他只手一提便扛到了肩上。扛箱人前面走,赵红愈随后跟了三几步,即趁没人注意时,突然侧身向左一转,选在一处撑有凉伞的书摊旁边蹲下身来,并顺手拿起一本书,佯装翻看书籍,两眼却注视着扛箱人周边情况。
果然不出赵红愈所料,扛箱人仅仅走出十多米远,便被七八名便衣特务盯上并围住了。
情况很显然,小组来江城的秘密已经被人泄露了。这种情况,要么是江城地下党接站人因出事叛变了,要么,就是江城或兰溪地下组织有问题。可是,倘若是后者,问题会出在哪里?是兰溪地下党内部有问题,还是江城地下组织中有内奸?
在七八名便衣的逼问之下,隐约间可以听到扛箱人断断续续的申辩声:“……老总,这箱子的确不是我的……雇主像是读书人,细长的眼睛,脸膛蛮好看的……”
“妈的,还蛮好看,人呢,快找!”
“快呀!你要找不出来人,老子就把你当豹头冯九给枪毙了!”
便衣的大声喝斥,引得周边人议论开了:
“豹头冯九,他们要找豹头冯九?!”
“豹头冯九,是炸日本人军火列车的豹头冯九吗?”
“肯定是!天下能有几个豹头冯九呀?”
“快去看看……”
这一串串带着惊奇的声音,首先从摊位生意人嘴里传开,也是生意人,首先朝便衣和扛箱的小老头围了过去。紧接,出站的旅客们先是争相打听,随后一涌而上。霎时,里三层外三层,竟然把那七八名便衣特务和小老头围得水泄不通。迟来的人,还在从四面八方踊跃加入。
赵红愈这下明白了,敌人是冲他豹哥来的。问题就出在他刚在箱子上系的那条白毛巾。由于出发前的临时调整,敌人才在这里张冠李戴的,把他赵红愈当成了豹头冯九。
现在,人们为能见到豹头冯九,为一睹尊容,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扎堆般地争相拥挤,弄得偌大车站广场上空前混乱,好像炸了开水锅似的,一片沸腾。
这场景,惊得日委特侦处的小车开进来了,一群群黑狗子们也跑步入场。费了很大一阵子工夫,总算驱开了围观的人群,车站的出口处却被日本宪兵封锁了,他们如临大敌一般,既不准出也不准进。
好在过往火车很少。这年月,江城半天来不了一趟客运火车,不然眼下这情境定会更加糟糕。
秩序稍定,扛箱的小老头很快被重新“启用”,启用他的作用便是寻找箱子的主人。小老头仍被那七八名便衣押解着;辩认的方法倒是排出了头绪。因为特侦处黑狗子中有人出谋划策,强行把广场上所有人分隔开来,形成了一、二、三个纵队。各纵队虽然人数不等,排列的也很乱糟,但终归不是一盘散沙,找起人来明显是方便了很多,更可取的是,釆用这种方法一般不会遗漏疑犯。
被押的小老头战战兢兢,敌特让他首先从第一纵队的东头开始寻找。小老头在人控制中走的很慢,两眼费劲地辩认着一张张陌生的脸膛。看情形,小老头还是很认真的,不时地还抬手揉揉眼睛,有时还回过头去多看人一眼两眼的,好像生怕漏下了目标。
如此这般,当他从东至西地寻遍了第一纵队,用时竟达二十多分钟,没见收获。于是又从第二纵队的西头向东寻找。这长长的时间里,虽然队列中不时有骚动,但数百上千人竟是鸦雀无声。此情此景,按常理是少见的,而这里却出现了。其实这景象也并不太奇怪,这里很多人在为豹头冯九担忧,自然也有人在为自己担心,害怕被那小老头误认之下丢了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