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红愈盯过很久,竟然一直不见那位应该出去的胡先生。不过他想,或许是胡先生脱去了那身化装的衣服,他一时没有辨别出身影吧,毕竟相互还不够十分熟悉。但他仍然觉得有及时离开这里的必要。
赵红愈心想马上去叫左云,可他转过身来,左云却已经站在这里了,他问道:“你刚才就在门外边?”他见左云点头,又问道:“你都听到了?”
左云捂住腰间手枪,说:“我全都听到了。我想问你,情况这么复杂,我们怎么办?”
赵红愈拉左云坐下,尽量简明扼要地,把自己刚才想到的全都说了出来,最后他问左云道:“你看呢?”
左云想了想道:“情况的确很复杂,很严峻。既然,江城地下党都弄不明白情报泄露的原因,你的防范自然是正确的。不过我认为,有内奸虽然是肯定的,但我们也不能因噎废食,不能全盘否定和放弃依靠地下组织吧?那样做,特侦小组在江城,不就成了无根的浮漂草吗?那样子不利工作,组座来了也会骂人的。”
赵红愈惊怔中嗯了一声说:“你提醒得很好,那就这样吧,我们内定一个八字方针:细心甄别,相机行事。”
左云说:“这样很好。”
至此,赵红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回想火车站,回想同胡先生的谈话,这整整半天,他都被一种无形的压力憋屈着,压迫着,弄得他沉重无比,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现在好了,危险信号看到了,虽然一时弄不明白真相,但应对的方法有了,这就像心中有块大石头终于堕地,人忽然间也就轻松多了。
左云见赵红愈陡然心情开朗起来,不由提醒道:“不过,现在怎么办?也许危险就在眼下呢。”
“这个好办,陪那些狗儿的玩呗!”赵红愈果敢无畏和洒脱的本性又出来了,“马上收拾东西,立刻就走。”
江城是日占区,市面萧条而又纷乱,满街的日伪军警车来人往,像一群群黄蜂似的,逼得市民瑟缩中多半靠边走。这是一个人鬼掺半,任人纠心的世界。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城市环境里,也有偏安一隅、静谧舒适的地方。
这就是江仕航的“江公馆”。此刻,江仕航身着一件睡衣式的休闲绸服,半倚半躺在宽大的沙发上,独自思索着什么。
江公馆座落在江城主街道北侧的后巷里,小地名叫狮子巷。江公馆占地并不十分宽绰,但院内倒也有亭有园,有花有草的。房屋是一栋十余间的二层洋楼,洋楼看去有点中西合璧的味道,整体格式气派、讲究,给人有种富丽而雅静,而又有几分肃穆神秘的感觉。
江仕航生性好静,有了这块地方,的确也让他享受到了一种大隐隐于市的快感与惬意。不过这种安逸的环境,并不全是这里的地处条件所具定,而是他儿子江若愚的特殊职务的换得的,当然更是他本人精心营造的。
江城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他儿子既然正为天皇效劳,大日本皇军多少还是会给些面子的。就像喂条猎狗也得给个窝吧?狗窝,常人避之不及,谁还有“雅兴”于光顾?当然,这只是一般市民的认为,而江氏父子自然不知道无知者们会有这种看法。他们把平民退避三舍而为其腾出的幽静、安逸环境,视为荣光与显赫。
江仕航不是江城人,只因早些年二度发迹于江城,便留在了江城,置办了这处房产。根据他的历史经历,他觉得这方水土适合他。事实上也的确很不错,江仕航自从定居江城之后,先是顺利进入帮会,继而随心如意地步入仕途,一路顺风顺水。这些年的欣欣然中,他也曾雄心勃勃,有心为党国作些事情。可近二三年来,他发现自己为之效忠的党国在飘摇,中国在飘摇,而那身居弹丸之地的小日本,倒是大有独霸世界之势。
世事不怕未发现,就怕发现之后不改变。狡兔三窟,他不得不为自己的身家着想了。于是一年半之前,他通过深思熟虑,花了五根金条,悄悄将儿子送进江城日委特侦处谋发展。或许是金条的魅力,他没想到儿子一进日委特侦处,走马上任就是一个小队长。事后想来,这是一招高棋,人道身在曹营心在汉,而他则是父子陈兵楚河汉界,哪边得势,他父子都算近水楼台,都有益。
江仕航为儿子取名叫江若愚。这名字听起来有几分文气,而实际是一种掩饰。江若愚单瘦个头,鸭嗓子;其人说笨不笨,聪明却非绝顶,所以江仕航曾为儿子总结了两个字:迟钝。知子莫过如父,痛子也莫过如父,为了人前掩饰儿子的迟钝,他特意搬起这块“大智若愚”的牌子,特意往前一竖,结果,有意无意间还真的起了一些作用。
遗憾的是犬子不争,一年多时间过去了,他依然还是个小队长。这样一个手下仅有三十余人枪的小职务,狐假虎威的,用于保家尚可,思谋出人头地就难了。江仕航有心帮儿子,无奈他本人供职兰溪,有些事情想帮衬,也是山高路远,鞭长莫及。为此他曾苦思冥想不得其法。有幸这时上面有了募集抗日捐款的安排,稍一思考,大喜过望中,他终于想出了个一箭双雕、两全其美的计策。
于是,便有了兰溪抗日捐款“被劫”事件。
这是非一般人敢想、敢做的大手笔,他江仕航却做到了,而且截止现在,虽是波波折折,但也可以说还算圆满。
早在兰溪捐款启运和被劫之前,他即密令儿子呈书日军江城特务机关,主动请缨,去兰溪协助乃父劫夺兰溪抗日捐款。犬子江若愚其实不笨,他心领神会地在呈书中写道:“劫夺捐款目的有二:首先、能把那批所谓的抗日捐款,变为支持大东亚圣战之援款、之经费,其政治意义不可估量;其二、那两百多万块银元在时下为巨款,落于抗日分子手中是力量,如能获得并反其道而用之,其实际作用将乘三、乘五,乃至更多……”
日军江城特务机关长叫吉田雄一,此人素以精明与稳健具称,但面对这份旷古罕见的报告,他不待看完,即拍案大喜,高兴地对江若愚直竖大拇指,并用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说:
“江若愚先生,你父子深谙时务,堪称中国少有的精英,也不愧为我大日本皇军的忠实朋友!”
江仕航在兰溪闻讯甚喜,却又在内心骂日本人是蠢猪。因为在他心的深处,并未想过便宜小鬼子,也绝不会真正将巨款拱手奉送给日本人。他要送给日本人的,只是捐款被劫之后的政治效益,以及他父子效忠皇军的一片忠心。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之日,也就是他被党国革职之时。但那只是丢卒保车。用儿子的荣升换自己的退隐,何乐而不为?自己老了,自己为之效忠的党国也老了。一个江郎才尽,一方江河日下,长期厮守也没什么意思。
事到现在,时间过去几个月了,那场计划缜密的,行动惊心动魄的过程,还时常萦回在他脑际之中,想起来还常常里沾沾自喜,日子也过的自得其乐。
只是圆满的结果里,也有一丝缺憾,那就是日本人太精明、太小气:吉田雄一在嘉奖江若愚时说,捐款虽被土匪劫去了,但政治效益和收获还是很大的,你江氏父子功不可没。可到了实际奖赏和任用上,江若愚职务仅提升为特侦处行动科科长,这与他父子原来想象与期盼的特侦处主任一职,还差一大级。
不过来日方长,只要日本人晓得了他江氏两代人的一片忠心,日后逐级提拔那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由此,他父子也没太把那主任一职放在心上。何况,他欲寻求的是日本人的保护,这才是真正的重要目的。现在这目的已经达到了,江公馆仅常驻兵力就有特侦处行动科的两个班。
可是前几天,忽听军统江城站内部传出一则消息,说是“重庆军统局本部盯上了江仕航父子”。
这情报,首先是江若愚得到的,为此他深感不安。在日军特侦处供职近两年以来,他深深领教了国民党军统的厉害:他们人员众多,个个如狼似虎,刁钻歹毒;凡被他们盯上的人,绝多数难有好结果。何况,重庆这次派来的是军统局本部的专案组?按惯例,凡是扯成“专案”的,军统都会像野狗一样死咬不松口。可当他把这一情况汇报给乃父江仕航时,江仕航的反应却是平淡的,他说:
“慌什么?以静制动足矣。”
然而没出三几天,又一坏消息接踵而至:
“共党著名高级特工豹头冯九,乘168次列车明日中午抵达江城。”这消息倒是宛如晴天霹雳,毋庸置疑,豹头冯九此行,一定与军统专案组为同一目的。
江仕航被震惊了。他原想豹头冯九虽然厉害,料想也不过是在案发地折腾折腾一阵子,到头弄不清楚所以然时,也就不了了之,却没想到对方还这般穷追不舍,竟然从兰溪赶到了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