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没有分管农业,但对于大放卫星,却还是目睹了不少。
卫星是在五月份收割季节来临时突然放出来的,刚开始时亩产还只有一千斤,但很快便到了七千斤,八千斤,然后突破了一万斤。对于这么高的产量我本来是不相信的,因为湄河去年的产量才不过四百多斤,别的地方怎么可能突然增涨至一万多斤呢?
在大放卫星的初期,湄河仍然保持着一种观望的态度,董汉军有次问我:“你是本地人,觉得亩产过万斤,有没有这种可能?”
“应该不可能,湄河历史上亩产没有超过五百斤。”
董汉军嗯了一声,未置可否,但看得出他也是不相信的。
可是《人民日报》,《湖南日报》,每天都有套红大字标题的喜讯,每天都有震撼人心的报道,却不由得我对自己的判断产生起怀疑来,怀疑自己是不是孤陋寡闻?是不是对新的科技一无所知?是不是认识上跟不上新的形势?如果是这些地方在造假,但我们的记者,报社总编,还有那么多的中央领导都要严格把关,难道他们也那么容易上当受骗?我不相信《人民日报》会有胆量敢于撒这样的弥天大谎!8月13日的《人民日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更让我相信自己是过于保守了,文章说:“麦子大丰收确实是一把万灵的钥匙,能使任何顽固保守的人开窍。刘三才他们的大麦试验田原定的指标是三千斤,竟把社里一个名叫温四才的老汉气急了,他赌咒:‘你们真能打下三千斤,我拚上脑袋!’直到麦子登场,他看着事情不妙,还是不大相信,但打的结果不是三千斤,而是五千七百零二斤。老汉服输了,当刘三才突击组再试验在回茬地产万斤谷子的时候,他就变成积极的支持者了。一个夏天,出现了多少温四才式的喜剧,有多少温四才式的人物经历内心深刻的变化啊!”
我感觉自己仿佛就是文章中所说的那个温四才,我甚至在内心中责问自己,是不是已经落后于这个时代的发展了?
各地仍然在争相不断地放出新的卫星,湖北放出的一颗卫星,亩产达到四万多斤,很快这颗卫星又被另一颗更大的卫星所超过,广西放出了全国最大的一颗卫星,亩产达到十三万斤。《人民日报》上刊登了一副照片,在一亩稻田的稻穗上竟然站着四个孩子在尽情玩耍,看了这幅照片,我简直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当湄河也跟着学样,制造出亩产三万多斤的卫星时,我才恍然大悟,我们正在上演一场亘古未有的历史荒诞剧。
看到别人的卫星越放越大,董汉军终于坐不住了,他在常委会上作出决定:“今年要把湄河变成粮食亩产千斤县,明年实现亩产万斤县”。
为了放卫星,县委宣传部请来了省报、省电台还有湄阳日报的记者,在石铺公社张家湾大队报道水稻高产的新闻。为了让摄影记者拍下一张粮食大丰收的镜头,公社书记洪绍忠命令几百社员从其它田地里,把颗粒饱满的稻子拔来码在同一丘田里。由于码过来的稻穗紧紧地挤在一起,密不透风,根部容易发生腐烂,董汉军安排我从吴家岭煤矿调两台鼓风机过来,向稻田中吹风。我说把鼓风机调来,煤矿就只能停产了,董汉军说,放卫星是政治任务,先保证完成政治任务。我把董汉军的指示传达给煤矿,煤矿负责人也深感不满,但没有办法,只好安排工人把鼓风机拆了,搬到农田中,工人们安装鼓风机的时候,我到现场去看了看,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所谓的卫星是如何放出来的了。
几个记者看到这情景,十分激动,认为这是社会主义农村涌现出来的新景观,纷纷拿着照相机进行拍照。一个摄影记者为了让镜头更好看,还亲自指挥工人调整鼓风机的角度。这两台鼓风机的照片,第二天便登上了湄阳日报的头版,新闻报道出去后,一时来参观学习的人络绎不绝。每次董汉军接待邻县的负责人,总是得意地开怀大笑,仿佛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伟业一般。当时农业局有个干部,叫何海清,是生产技术科科长,经常陪外地客人来参观,当客人问到为什么禾苗会长得那么密时,何海清未加思考就讲了几句实话,谁知农业局另一个干部把这事汇报到县委,董汉军知道后,暴跳如雷,把农业局局长老于叫来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以后凡是外地来参观的,老于必须亲自陪同,还逼着老于撤了何海清科长的职务,把他下放到公社当农技员。
到粮食收割时,石铺公社终于放出了一个卫星,亩产达到三万多斤。收割的那一天,地委、县委、省报、湄阳日报都派人到现场验收,一亩田竟收割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最后称出亩产达到38567.8斤。第二天,这则新闻就成了省报和湄阳日报的头版头条,大字套红标题,开会的时候,董汉军拿着报纸,得意地指给大家看,说这是湄河近几年来第一次上省报的头版头条,下次还要努力上人民日报的头版。副县长廖建平问为什么不把后面的小数点省略掉,董汉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解释道:“这你就不懂了吧,精确到两,说明数字是真实的。”
廖建平赶紧奉承道:“到底是书记,就是比我们高明。”
与会的人听他这么一说,都谄媚地笑了起来。
这个卫星放出去之后,省委、地委发来贺电,对湄河县的粮食丰收表示祝贺。董汉军在常委会上念贺电时,一脸得意的表情,并特别表扬了公社书记洪绍忠,说他工作有点子,肯动脑筋,跟得上形势。其他常委都纷纷表示附和,说这样的卫星还要多放几颗。董汉军见我沉默无语,特意点了我的名:“怀南同志,你有什么看法?”
“我同意县委的意见。”我模棱两可地答道。
“这不是同意不同意的问题,这是湄河历史上的一件大事,我们都是历史的创造者和参与者。”董汉军说。他说话时,神情兴奋,颇为得意,脸上的青筋似乎一下子缩小了许多,都隐藏到皮肤下面去了。
我听了,却感到十分羞愧,为参与创造了这样的历史。可是这种想法我不敢说出来,而是表情淡然地笑了笑。
年底公社书记汇报粮食产量时,会议室里放着一块黑板,各个公社书记将本公社的粮食产量写到黑板上。几个公社书记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愿意第一个上去,董汉军点了石铺公社的洪绍忠:“老洪,你们公社粮食丰收了,你先上去。”
洪绍忠见点到他,没有办法,只好第一个上去,写了亩产1000斤,这已经是湄河历史上最高的产量了,但紧随其后的茶山公社写了1200斤,后来的几个书记则越写越高,最高的写到亩产2000斤。洪绍忠这下坐不住了,站起来说:“石铺公社的产量进行了重新统计,要重报。”
台下的人都哄笑起来,说哪里统计得这么快。
只有董汉军高兴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小脚女人呢,到底想通了。
洪绍忠走到台上,把产量改成了2200斤。见董汉军鼓励大家这样做,其他几个公社的书记,都纷纷上前去把产量提高了几百斤。只有桑木公社没有改,桑木公社的党委书记是永玉,永玉原本是县委办主任,但董汉军担任县委书记后,不喜欢永玉严谨的办事作风,就把他安排到桑木公社当书记。
我注意到董汉军几次看了永玉一眼,但永玉装作没看见似的,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散会后,我走到永玉身边,悄悄问他:“你怎么没上去改?”
“你以为改了数字,产量就提高了吗?我真想不通,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自欺欺人?”
我一时默然,感到有些羞愧,如果我是公社书记,我会不会上去改呢?我想也可能会跟大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