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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大放卫星(下)
    洪绍忠走到台上,把产量改成了2200斤。见董汉军鼓励大家这样做,其他几个公社的书记,都纷纷上前去把产量提高了几百斤。只有桑木公社没有改,桑木公社的党委书记是永玉,永玉原本是县委办主任,但董汉军担任县委书记后,不喜欢永玉严谨的办事作风,就把他安排到桑木公社当书记。

    我注意到董汉军几次看了永玉一眼,但永玉装作没看见似的,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散会后,我走到永玉身边,悄悄问他:“你怎么没上去改?”

    “你以为改了数字,产量就提高了吗?我真想不通,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自欺欺人?”

    我一时默然,感到有些羞愧,如果我是公社书记,我会不会上去改呢?我想也可能会跟大家一样。

    《人民日报》和省报仍在连篇累牍地报道各地争相放出的卫星,可是我却再也不相信他们是真实的了。如果他们明知收获不了这么多粮食,而又睁着眼睛说瞎话,这究竟是为了骗谁呢?而谁又愿意受这样的欺骗呢?我仿佛感到人们都已进入到了一种半疯狂的状态!已经失去了起码的理智和判断力!

    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荒唐的事情,举国上下都以骗人为得意!

    民无信不立!我突然想起《伦语》里的一句话,孔子告诫他的学生从政首先就是要诚实守信;商鞅变法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取信于民,可见信用是一个政府赖以存在的最起码的要求,可是这些被中国统治者信奉了几千年的政治理念,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全不当一回事了呢?

    在这样一个连政府都倡导撒谎的年代,诚实反而变成了过错,乃至罪恶。为什么我不能挺身而出,大声疾呼,直指其非呢?有时候我也想到过拼死一搏,大胆上书,可是看到那些右派们的遭遇,不仅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反而遭到无数人的唾弃与辱骂,成为社会的罪人,甚至连累到自己的家人与孩子,我就变得犹豫起来。

    而撒谎者却在不断地得到提拔和重用,他们从来不用担心要为撒谎付出代价!

    董汉军和石铺公社党委书记洪绍忠,因为放了一颗大卫星,当年作为先进典型,参加了全国农业发展大会,受到中央的表彰。董汉军捧着奖杯回来时,更加得意洋洋,说中央领导跟他颁发奖杯时,还跟他握了手,夸我们工作做得很好。他们从北京回来不久,洪绍忠就被提拔为湄阳地区农业局副局长。

    这年春节,我回家的时候,到顺生家里坐了坐,那时他已经是大队长兼大队支部副书记了。他家仍住在河边,仍然是解放前那栋低矮的土砖屋,只是旁边多出了两间杂屋。顺生看见我来了,显得又高兴,又有些拘谨,搓着两只手,背微微弯着,叫我楚书记。他跟我一样,生了两个小孩,大的是个儿子,叫黑皮,已经六岁多了,小的是个女儿,叫安安,刚满三岁。我看他还是住原来的老房子,衣服也显得有些破旧,问他现在生活过得怎么样,他嘿嘿笑了两声,说蛮好,一天比一天好。可他老婆冬梅在旁边缝着衣服,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在娘屋里的时候,过得还轻松些。”

    顺生横了冬梅一眼:“你晓得什么?”

    冬梅是那种本分的女人,赶紧不说话了。

    这时安安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只盛糖果的盆子。

    “拿糖给叔叔吃。”顺生对安安说。

    “是伯伯。”我纠正他道。

    “糖,糖。”安安伸出一只稚嫩的手,拿着两颗糖向我走过来。

    “安安好乖。”我弯腰接过糖,摸了摸安安的脑袋。

    “安安今年几岁了?”

    “三。”她伸出三个指头,望着我说,她的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十分讨人喜欢。

    “才三岁呀,就好懂事了。”我说,“伯伯不吃糖,安安吃。”我把糖又放回到她的手中。

    安安把糖放回到盒子中。

    “给伯伯的糖,怎么又拿回来了?”顺生问她。

    “伯伯不喜欢吃。”安安想当然地答道,说得我和顺生都笑了起来。

    “听说今年梨花大队丰收了?”我坐到旁边的一张凳子上,问顺生。

    他先是沉默着不肯做声,我连问了两遍,要他跟我讲实话。他这才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这样搞下去,不知道明年吃什么?”

    我听了不觉一惊,因为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忧虑。

    他跟我讲了一件事,说上面来检查粮食产量时,粮仓里是满的,实际上只在上头有一层粮食,下边全堆的是稻草,没人敢说出真相,谁讲真话,就把谁打成反对“三面红旗”、反对大跃进的阶级敌人,有的当场抓起来就是一顿毒打,所以谁也不敢讲真话。可上面是按虚报的产量征收公粮,这样社员能留下来的口粮就所剩无几了。

    “方便的时候,你跟上面反映反映。”顺生满怀期待地看着我说。

    我听了默然无语,不知道怎样回答他,说不能反映,似乎显得自己很胆小,说会反映,又似乎是在欺骗他。

    第二天回到县里,我一直犹疑不定,顺生希望我把情况反映上去,我想给地委武书记写封信,痛陈得失,揭露董汉军弄虚作假,可想来想去,武书记肯定是支持董汉军的,他们的关系本来就那么密切,我写信上去无异于自投罗网。还是觉得给报社写封信较稳妥,但在署名的时候,犹豫了好久,仍然不敢用真名,我想如果他们相信我说的是事实,总会派记者下来落实的。但信寄给了报社,犹如石沉大海。后来想,报社的领导自然也和我一样,不敢去捅破这层纸。

    农业局那个下放的干部何海清,不服县里对他的处理,又给省委写了封信,揭发董汉军弄虚作假,虚报产量。信被转到地委,地委又转到了县里,董汉军看到告状信后,当即在上面批示,以破坏大跃进的反革命罪论处,交公安逮捕法办。不久,何海清被判处了五年徒刑,60年过苦日子的时候,又饿死在监狱中。看到何海清这个下场,我不觉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自己如果把信寄给了武书记,肯定也逃脱不了和他同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