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被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追赶之后,张来每次回家,只要是黑天,他坚决不走那条恐怖的胡同了,宁可绕路。
渐渐地,他把那天夜里发生的事跟屠中山挂上了钩。
那个坐在最后一排的男人,那个伪装成半身不遂的长头发男人,一定是屠中山的手下。
幸亏张来警惕性高,躲过了一劫,不然,说不定早丢了一条胳膊,或者被毁容,变成老赵头。他要是变成老赵头,想看门都没门了。
屠中山不会这样甘休。张来感到日子不好过了,整天如履薄冰。
每天下班回家,进了房间都不敢把门关上,而是把门敞开,留一条退路,然后到各个房间看一看,确定没有人潜入,才去关门。
出门走在路上,只要过来一辆车,他总是躲得远远的,怕撞过来。
他发现,四周可疑的人越来越多。
比如,昨天他在书店门口,跟一个人问时间。那个人背朝着他,看街景。
“师傅,请问现在几点了?”
那个人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好像是一台缺少润滑油的机器,让人想到他的脸上一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恐怖。他一边转身一边慢吞吞地说:“请……你……帮……我……把……手……腕……抬……起……来……”
“不用了,谢谢。”张来一边说一边疾步离开。
还有前天,他正在大街上走着,突然一个女孩子跑到他面前,大声说:“许仙!”
他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孩子,还以为遇到了追星族。那个女孩看了看他,愣住了,终于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难道,真有人叫许仙?他不信。
他决定再找隽小谈一谈。
他要对她说一说,那夜在胡同里差点被人暗算的事。
她应该能推断出原因。她知道,张来是无辜的,她应该向屠中山解释清楚。
上了班,还没等张来找隽小,就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同事接的,她朝他喊:“张来,找你。”
他走过去,接过话筒。
“你姓张?”对方的口气里有一种傲慢。
“这里有好几个姓张的,你找谁?”
“我就找你。”
“你是哪位?”
“我是屠中山。”
一股寒意掠过张来的心头。
“你有事吗?”
“我想跟你谈谈。”
“在哪里?”
“西郊有个化工厂,你知道吧?”
“那个化工厂不是废弃了吗?”
“我等你。今晚八点。”
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张来一下就手足无措了,马上想到给隽小打电话求助。可是,他又犹豫了——那不是太丢人了吗?
他还曾经梦想向隽小求爱,如果,面对这样一个不知凶吉的邀请都不敢去,那么还敢跟隽小谈恋爱吗?
他又想到了报警。
对警察怎么说——屠中山要跟我谈谈,我怕凶多吉少,请派三十个特警护驾?
想来想去,他只有单刀赴会。
下班之后,张来骑自行车犹犹豫豫走向西郊。
一路上,他一直在推测,今天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丢一只胳膊?毁容?丧命?
有一点是肯定的,屠中山绝不仅仅是跟他谈谈而已。如果那样,他会把他约到哪个酒吧,哪个茶馆。
西郊荒凉,没有人迹,那里是杀人的好地方。
但是,他总不可能亲自跟张来决斗。像他这种人,有很多女人,对于他,女人只是玩物而已,他没有那种少年式的纯情和冲动。
难道那里有埋伏吗?
那样的话,他也不该亲自给张来打电话。如果张来被杀了,警察根据这个电话,很容易就会找到他。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色一点点暗淡下来。
西天有一抹云彩,红红的,像一个巨大的流血的伤口。
张来的心中有了些悲壮,好像他是隽小的男人,现在是去接受另一个男人的挑战。那个男人财大气粗。
他来到了那个废弃的化工厂。
厂房已经倒塌,到处是砖头、荒草,不见屠中山的影子。
张来感到恐惧了。他担心几个戴墨镜的人从身后出现,一步步走近他。回头看了看,不见一个人影儿。
这时候,一个人从前面的残垣断壁后跳出来——
是屠中山。
他平和地看着张来,说:“你来了?”
张来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尽量表现得很友好:“屠总,你找我?”
“是。”
“有什么事吗?”
他没有说话,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步步走近张来。
张来怀疑那里面装着一把枪。他不知道应该站在原地不动,还是应该后退。他在恐惧和犹豫中坚守着。
屠中山终于停在了离他三步远的地方,说:“你知道什么事。”
“是的。屠总,我想跟你解释一下……”
“你解释什么?”
“就是关于我们单位那个同事……”张来有意强调“同事”。
“哪个同事?”
他在绕弯子,张来感到他缺乏善意。
“我们评剧团的那个隽小。我跟她其实仅仅是……”
“我找你来,只是想跟你做一个游戏。”屠中山突然说。
张来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想用什么方法整死自己。
“如果你赢了,那么你马上就可以离开。如果你输了,那你就永远都走不了了。”
张来感到凶多吉少了:“你说吧。”
屠中山死死盯着张来的眼睛:“你说话,我跟你学,就像相声里那样,很简单。如果我有一句说错了,那你就可以走了,我永远不会再找你。”
“总共说几句?”张来问他。
“总共说几句?”
“现在还没有开始,我是在问你游戏规则——总共说几句?”
“现在还没有开始,我是在问你游戏规则——总共说几句?”
“这样吧,我们总共说十句。”
“这样吧,我们总共说十句。”
“我退出这个游戏,我不想玩。”
“我退出这个游戏,我不想玩。”
“屠总,现在还没有开始,我是在和你商量,咱们换一个游戏!”
“屠总,现在还没有开始,我是在和你商量,咱们换一个游戏!”他直直地盯着张来。
张来沮丧地说:“好了,我同意了。现在开始——”
屠中山也沮丧地说:“好了,我同意了。现在开始。”
“我说现在开始——之后才开始!”张来愤怒了。
“我说现在开始——之后才开始!”屠中山也愤怒了。
“嗯……”张来想了想,突然问,“那个假装半身不遂的人是你雇的吗?”
他愣了愣,马上说:“那个假装半身不遂的人是你雇的吗?”
张来立即说:“我前面还有个‘嗯’!——你错了,我可以走了!”
屠中山想了想,立即说:“我前面还有个‘嗯’!——你错了,我可以走了!”
“你不要再跟了,你已经错了!”
“你不要再跟了,你已经错了!”
“这样的话咱们的游戏就没法进行了。”
“这样的话咱们的游戏就没法进行了。”
“我现在说的不是游戏中的话,我是在跟你讲结果!”张来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我说的这些话不算。我不会因为你没有跟我说这些话,跟你胡搅蛮缠。我保证说话算数。”
“我现在说的不是游戏中的话,我是在跟你讲结果!”屠中山也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我说的这些话不算。我不会因为你没有跟我说这些话,跟你胡搅蛮缠。我保证说话算数。”
张来说:“好吧,就算你对了。你再学——”他拿出了看家本领,一口气不间断地念叨出了《智取威虎山》里的一段唱词:“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座山雕杀我祖母掠走我爹娘夹皮沟大山叔将我收养爹逃回我娘却跳涧身亡避深山爹怕我陷入魔掌从此我充哑巴女扮男装白日里父女打猎在峻岭上到夜晚爹想祖母我想娘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你学,一句都不能错。”
“好吧,就算你对了。你再学——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座山雕杀我祖母掠走我爹娘夹皮沟大山叔将我收养爹逃回我娘却跳涧身亡避深山爹怕我陷入魔掌从此我充哑巴女扮男装白日里父女打猎在峻岭上到夜晚爹想祖母我想娘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你学,一句都不能错。”
他惊人地重复了出来,而且速度跟张来一样快。
“你落了一句!”张来耍赖了。
“你落了一句!”
“爹怕我陷入魔掌前面还有一句——避深山,你没有说!”
屠中山眯着眼睛努力想了想,立即说:“爹怕我陷入魔掌前面还有一句——避深山,你没有说!”
张来要发疯了:“你这样学舌,什么时候才算结束?”
“你这样学舌,什么时候才算结束?”
“……算了,我输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张来彻底败下阵来,冷冷地盯着他。
“算了,我输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也冷冷地盯着张来。
张来想了想,突然说:“你也算是红铜县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怎么能这样无赖呢?”
他也想了想,突然说:“你也算是红铜县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怎么能这样无赖呢?”
张来后退了几步,说:“你要再不动手,我现在就走了?”
他一步步跟上来:“你要再不动手,我现在就走了?”
“你不用跟我学动作。你刚才说,你只是跟我学说话。”
“你不用跟我学动作。你刚才说,你只是跟我学说话。”
“你别吓我……我跟隽小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你别吓我……我跟隽小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你放了我……”张来开始乞求他了。
“你放了我……”他的脸上也显露出乞求的神色。
“别学我了!我受不了了!”张来狂躁地喊。
“别学我了!我受不了了!”他也狂躁地喊。
张来用手颤颤地指着他的鼻尖,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也伸出手,颤颤地指着张来的鼻尖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时候,张来突然发现他的指甲特别长!
张来打了个冷战,静静地看他的眼睛。
他也静静地看张来的眼睛。
张来猛然意识到——这个人疯了!
“你疯了……”张来呆呆地说。
“你疯了……”他也呆呆地说。
张来的脑袋迅速转了转,终于摊开双手说:“好了,游戏结束了。”
他也摊开双手说:“好了,游戏结束了。”
张来继续说:“你可以走了。”
“你可以走了。”
张来推上自行车,一边朝公路上走一边说:“屠总,再见!”
“屠总,再见!”他快步跟上来。
“你刚才已经说了——游戏结束了,我可以走了!”张来停下来,对他喝道。
“你刚才已经说了——游戏结束了,我可以走了!”他停下来,对张来喝道。
张来不再说话,推着自行车,助跑十几步,一下跳上去,使劲蹬。
回头看,他追了几步,竟然停在了公路上,双手伸向身体前,握拳,与肩同宽,好像抓着自行车的两个车把。双腿半屈,做出轮流蹬车的动作……
天已经有点黑了,空旷的郊外公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做着那古怪的动作……
张来一路飞奔,满头大汗地回到了家门口。
他在那家粥店的门前停下来,把自行车摔在地上,冲到公共电话前,拨隽小的号。他要告诉她——屠中山疯了。
这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来。
通了。
“隽小,我是张来!我告诉你,那个屠总疯了!”
突然有人在他身后慢声慢语地说:“隽小,我是张来,我告诉你,那个屠总疯了!”
张来惊怵地转过身,就看见了屠中山那张苍白的脸,他站在张来身后,一只手举在耳朵上,正学着他的样子打电话!
隽小迷惑地问:“疯了?谁在你旁边说话?”
张来呆呆地说:“就是他。”
屠中山木木地盯着他:“就是他。”
张来和这个穷追不舍的疯子对视。
隽小在电话里追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不敢再说任何话,他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噩梦中。
旁边来了一个女孩,她也要打电话。她见张来不说话,就问:“你打完了吗?”
他慢慢把电话放下,看着屠中山那双深井一样的眼睛,说:“打完了。”
屠中山也说:“打完了。”
那个女孩一边拿起电话一边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张来和屠中山。
张来默默走到自行车前,把自行车扶起来,推到他家楼下,锁好……
疯子紧紧跟着他,寸步不离。
然后,张来走到路边。他不敢回家,想打个出租车甩开屠中山,然后到“小脚丫文艺班”去睡。
他回头看了屠中山一眼,他站在三步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张来。
一辆桑塔纳出租车开过来。张来伸手拦住它,打开车门,上去了。
那个司机以为屠中山和他是一起的,没有开动,等他。
“我不认识他。”张来看着正前方,低声说。他的心跳得厉害,他担心屠中山跟他一起上车。
“我不认识他。”屠中山在车窗外说。
司机惊奇地看了看张来,又看了看外面的屠中山。
“您去哪儿?”他问张来。
“你朝前开,一会儿我再告诉你……”张来低低地说。
屠中山突然从车窗探进脑袋,说:“去教师进修学校。”然后,他得意地看着张来,把脑袋缩了回去。
张来一下就傻了。
他竟然知道张来要去哪里!他竟然知道张来的父母在哪里!那一刻,他突然感到——屠中山其实没有疯!
车开走了。司机小声问:“到底去哪儿?”
张来说:“绕一圈,再回来。”
司机忍不住好奇心,问:“刚才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精神病。”他说。
他没有回家,他让车停在了陶炎的房子前。
陶炎住得离张来很近,他一个人租了一个房子,有个女孩经常跟他一起住,不知道今天她在不在。
楼道里很黑,好在陶炎住在一楼。张来敲门。
陶炎拿着电视遥控器打开门,说:“你怎么来了?”
“你一个人吗?”
“对呀。”
“你女朋友呢?”
“她没来。”
“我借宿来了。”
“没问题,就是房间小点。”
张来进了门之后,就把门锁上了,然后,他靠在墙上长出一口气——屠中山怎么都不会找到这里来。
陶炎说:“你好像有什么事?”
他“扑通”坐在沙发上,说:“没什么事。”
“你喝点什么吗?”
“不喝。”
“抽支烟吧?”
“不抽。”
“你肯定有什么事。”
“……刚才,我遇见了一个精神病。”
“刚才,我遇见了一个精神病。”
张来打个冷战,眼睛一下就射到了门口——有人在门板外说话!
“谁在外面?”陶炎好像感觉到张来给他带来了什么麻烦,小声问道。
张来把食指放在嘴上:“嘘——”
然后,他拉着陶炎轻轻走进卧室,关上门,小声说:“就是那个精神病。你把窗子打开,我要离开这里。”
“他要是不走呢?”
“你别理他就行了……”
陶炎说:“靠,你把麻烦甩给我了!”
“我也没办法!”
陶炎把窗子打开,一股风就刮进来。张来顶着风爬上窗台,跳了出去,跳进了黑暗中……
第二天,张来上班来,陶炎满脸恼怒:“你算把我坑苦了!”
——昨天夜里,张来走后,陶炎就把电视关了,趴在门板上听了半天,门外没有一点动静。于是,他拿着手电筒,悄悄打开门朝外面照了照,黑糊糊的楼道里,没有一个人。他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他听到楼梯上有声音,好像一个人在蹑手蹑脚地走路。
他慢慢朝楼上走去,手电筒的光照着一阶阶楼梯……
那栋楼共五层,楼道里的灯都坏了。
他一直爬到五楼,还是没有看到人。那时候,陶炎突然想到——张来不是给他引来了一个精神病,而是招来了鬼。
他走下来,刚到家门口,就看到有个人正趴在他的门口朝里看。
“你干什么?”陶炎色厉内荏地喝道。
那个人回过头来,脸色无比苍白,他不慌不忙地做了一个兰花指,忸怩作态地说:“请把你给我,公鸡舞翩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