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团里的人都不明白隽小怎么会喜欢雷鸣。
雷鸣的毛病太多了。大方面不说,仅仅是小节上的问题都让人生厌,比如抖腿,比如当众掏耳屎,比如吃饭吧嗒嘴。
还有,这家伙竟然练健美,全身都是大疙瘩。前不久,他还到省里比过赛,在台上走来走去,展示隆起的肌肉。
张来一直觉得,一个男人的强壮,主要不是因为肌肉,而是骨头,而是精神。
可是,隽小确实跟雷鸣好上了。不过,他至今还没有跟隽小上过床,这只馋嘴的猫,一直贼心不死。这天晚上,他又鬼鬼祟祟地来到隽小的房子前。
富豪花园里的草坪灯幽幽地亮着,隽小房子里的灯也幽幽地亮着。
雷鸣刚刚走上台阶,突然停电了,富豪花园陷入一片漆黑。
雷鸣在门旁摸索了半天,都没有摸到门铃。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他身旁。他以为是保安,就说:“师傅,你有手电筒吗?”
黑影定定地盯着他,嘶哑地说:“没有。”
雷鸣感到这个声音有点阴森,又说:“打火机呢?”
那个黑影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也没有。”
雷鸣这时渐渐看清,这个人的头发很长,毛瑟瑟的。他故作轻松地说:“这里很少停电吧?”
“可能是。”
“你……不是这里的保安吗?”
“不。”
“那你是……”
“我是跟你来的。”
“你!”
“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你走错路了。真的,你走错路了。”
说完,这个黑影一闪身就消失了。
接着,电就来了。雷鸣惊恐地四下看了看,没有一个人。
22没良心
隽小没有上班来。
张来给她打电话,约她在一个酒吧见面。
然后,他先来到了那家酒吧,要了一杯酒,一边啜饮一边四下张望——他怕屠中山突然站在身后。
酒吧里很幽暗,几个角落钻出颜色古怪的光,像鬼火。人很少,每个人的脸都变得光怪陆离。铁灰色的墙壁上,画着很多酡红色和墨绿色的画,那些画好像出自幼儿园小孩之手,粗糙、笨拙、怪异,看不懂意义。
隽小来了。
他为她要了一杯热奶。
她一坐下来就问他:“到底怎么了?”
她今天没有化妆,她很少这样素面朝天。他发现,她还是化妆好看。他喜欢那种高不可攀的艳丽。
他急匆匆地把发生在西郊的事对她说了一遍。
她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他从她的脸上没有看到悲伤,看得出来,她已经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自保。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那天晚上,陶炎听见屠中山又说了两句古怪的歌谣……”
“他说什么?”
“好像是……请把你给我,公鸡舞翩跹。我听陶炎说的。”
隽小呆了一下。
“换一个话题吧。”他喝了一口说。
隽小说:“团里又给了我一个本子,《小女婿》。我演主角。”
“小女婿是谁?”
“赵团长他外孙子。他唱得还真不错。”
“你把我给甩了?”
“除非你变成十三岁。”
他开玩笑说:“你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这时候,他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你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隽小朝他后面看着,眼神定住了。
他猛地回过头,看见屠中山紧紧贴在他背后,直直地盯着隽小,又重复了一句:“隽小,你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张来一下跳起来,喊道:“保安!”
“保安!”屠中山也回过头去喊道。
保安跑过来,问:“先生,怎么了?”
张来指着屠中山说:“他是精神病!”
屠中山指着张来说:“他是精神病!”
那个保安看看张来,又看看屠中山,手足无措了。
张来生气地对保安叫道:“你愣什么?快把他赶出去!”
屠中山同样对那个保安叫道:“你愣什么?快把他赶出去!”
在保安的眼中,张来和屠中山都是顾客。他显出很为难的样子。
张来不想再纠缠下去,拉起隽小就往外走。
隽小惊恐地看着屠中山,被张来拉出了酒吧的门。
到了外面之后,张来惊魂未定地透过玻璃窗朝里看了看,屠中山坐在了他们刚才的座位上,端起了隽小的热奶,放在嘴前,眼睛一直在冷冷地盯着他们。
隽小呆呆地说:“他说我没良心……”
23深夜的咏诵
晚上,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说:明天白天晴。
张来怀揣这个美丽的预言,度过了漆黑的漫漫长夜,耐心等待早晨的第一缕晨曦——他又失眠了。
早晨,他睁开猩红的睡眼,发现又是个阴天。
他没有起来,他躺在床上,思前想后。
他认为,所有的恐怖都是谜面,揭开谜底之后就没事了。现在,他之所以感到恐惧,感到惶惶不可终日,是因为没有找到谜底。
生活的本质是美好的,有一句老话:乌云总是遮不住太阳。此言极是。
他一直在想着那几句话:
八马朝前走
五子点状元
风马牛相及
首尾九连环
请把你给我
公鸡舞翩跹
他的脑子越来越混乱。
是的,屠总经理疯掉了。舒切尔亚麻纺织有限公司重新任命了一个总经理。从此,这个公司就像小城一个便民食杂店一样,跟本故事没有任何关系了(该公司的辉煌很快就过去了,几个老总腰包越来越鼓,财务上的赤字越来越大,如今已经成了一个空壳子)。
隽小那个别墅没有了经济后盾,她很快搬了出来。是张来帮她找的房子,就在他家附近。
张来再也不担心有人追杀他了。
马明波仍然天天在南甸子转悠,他最大的爱好依然是举着树枝钓鱼。
乌堂天天在小城偏僻的街道上转悠。红铜县的居民走夜路的时候,偶尔就能看见他——他蹲在一个垃圾筒后,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兴奋的光。
屠中山天天在西郊转悠,见了人就翘起兰花指媚笑。
北郊是向阳乡的富贵村,赵景川就死在这个村的一片葵花地旁。
张来的父母依然在开“小脚丫文艺班”,教那些孩子唱歌、跳舞。
张来依然是团里的台柱子。
隽小依然长得那么漂亮。
……自从张来想到那个手机关掉后之所以又突然响起来,那是因为有人设置了开机时间之后,他变得越来越聪明了。
聪明的他一直在捕捉那个幕后人的漏洞,一直在思考这一系列事件的真相。
他敏锐的目光开始一点点向老赵头聚焦……
这一天,又是个阴郁的日子,张来在剧团上网,很晚才回家。
下了楼,他在黑暗中听见有人在咏诵着什么,嗓音纯正,抑扬顿挫。他的脚步停下来,站在楼角四处观望。
一个黑影立在收发室门前,笔直,一点不驼背。
是老赵头。
收发室的灯光照在他的脊梁骨上,他的脸面一片黑糊糊。
张来和他离得很远,而且刮着风。他用双手围成喇叭状,放在耳朵外,仔细听……
突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那是一只像兄长一样厚实的手。
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是屠中山。
他打了个冷战,慢慢地回过头去。
不是屠中山。
也不是张三,不是陶炎,不是雷鸣。
是一张痴呆的脸,都快贴在张来的脸上了。
“你!”
“听什么?”那张痴呆的脸慢慢地说。
他没有看张来的眼睛,而是盯着他的耳朵,好像在对他的耳朵发问。
他是老赵头的儿子,不知道他大名叫什么。
“我在听是谁朗诵……”张来嗫嚅道。
他忽然感到自己很被动——他是正常人,而对方是个痴呆!他是剧团的演员,而对方却不是这个单位的人——只不过是这个单位看门人的儿子而已。
“你在这里干什么?”张来马上调整了一下姿态,严厉地问他。
他马上变得慌乱起来:“我来哭。”
张来低头看去,他拎着裤子,还没有系上腰带。不远处,楼房的墙面上,有一片尿迹,在月光下,湿处比干处颜色深。
“哭完了吗?”
“哭完了。”
“走吧。”
张来走出那个楼角的时候,老赵头已经回到收发室了。
从他藏身的那个楼角到收发室,至少有100米。中间是一条甬道,水泥固定鹅卵石。两旁是草坪。不过,那草长得很高了,没有人割,显得有点荒凉。月亮越亮,那草丛显得越深。
张来朝大门口走去。
那个痴呆跟在他身后。
张来的注意力在脚底下——明晃晃的甬道上,他的影子长长的。还有那个痴呆的影子,也长长的。两个影子都晃动着,张来不时地踩在痴呆那个影子的脑袋上。
他觉得那个脑袋一点点爬上来,而且他听到后面的脚步也越来越近——他担心这个痴呆的手里握着一块砖。
死在一个痴呆的手下最冤了,还不如自杀。
他猛地回过头去。
痴呆的脸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他的手背在后面。
张来想起了黄二奎,他把锛子藏在背后……他本能地后退一步,厉声问:“你要干什么?”
“打老鼠。”痴呆慢慢地说。
“你把手伸出来!”
他听话地把手伸出来了,果然抓着一块砖。他把张来当老鼠了!
张来正呆愣着,突然,他猛地举起那块砖,一下拍过来!张来的血“呼”地涌上了天灵盖!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痴呆的砖已经砸下来,准确地砸在了一只老鼠上。看来,它是想从这片草丛跳进那片草丛。它不肥硕,很瘦小,它的速度像闪电一样射过甬道,却被痴呆砸死了。
即使那块砖砸向张来,他都不会如此恐怖——无非是死于非命而已,若抢救得及时,也许仅仅落下个脑震荡。最令他恐怖的是,痴呆怎么会知道那只老鼠跳出来?
他经常在单位上网,经常天黑之后从这条甬道经过,没有看见过一次老鼠。
而且,他砸老鼠的速度是那样迅猛,比闪电还快,比猫还快,又稳又准又狠。
张来还自以为警惕性很高,及时转过了头。假如,他要用那块砖砸张来的话,就像一个人用砖头砸死一个慢腾腾的甲虫,他根本逃不出他的魔掌。
那只老鼠似乎都没有抽搐,当即毙命。它一下大了许多,因为它被砸成了肉饼。它躺在一摊血的中间。在月光下,那血黑糊糊的。
张来之所以看得这么完整,是因为那个砖头碎了,碎成了无数块。
“你死了。”痴呆“嘿嘿嘿”地笑起来。
张来死了。
如果死在这个痴呆的手里,那后果和死了一只老鼠差不多。他智障,他痴呆,他不用负任何刑事责任……
张来跳过那只死老鼠,飞快地朝外走。他经过收发室的时候,里面的灯白白地亮着,不见老赵头……
刚才,他在朗诵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