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柯南起床后,看见儿子正在客厅里踢足球。儿子看到他,立即停下来,委屈地说:“爸爸,你去哪了?”
“什么时候?”
“昨晚呀!”
“爸爸哪儿也没去,就在卧室陪你了,你忘了吗?”
“不是!昨晚搂我睡觉的那个人不是你!”
柯南身上一抖,问:“不是我是谁?”
“是个陌生人。”
“陌生人?他长什么样?”
“他始终不说话,只咧着嘴笑。”
一股凉气从柯南脚心蹿到头顶。他怔了一阵子,终于说:“孩子,那是梦魇……”
下午,柯南拿着胶卷去街上冲洗。
他戴着口罩,走出几条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洗印部。它在一条安静的胡同里,门面小巧、鲜艳。里边坐着一个同样小巧、鲜艳的女孩,这是柯南近期见到的第一个没有戴口罩的人。她亮莹莹地说:“先生,您三天以后来取相吧。”
柯南犹豫了一下,问:“能快一点吗?”
“至少要三天。”女孩说。
夜里,柯南一个人躺在卧室里,感到很孤独。儿子坚决不跟他一起睡了。而妻子留在了西京,因为她是医生。在柯南离开西京之前,她已经一星期没有回家了。这是他和妻子分离时间最长的一次,他越来越牵挂她。每天睡之前,他都要暗暗祈祷,希望妻子和所有的医护人员平安。他有时恨恨地想:人类的医学往往是亡羊补牢,因为人类不断制造罪恶。
另外,每天晚上,柯南都要看梳妆台上的那面大镜子几眼。他发现,这成了他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他越来越觉得,那是一面古怪的镜子。
第三天中午,父母和儿子都在午睡,柯南戴上口罩,一个人离开家,又来到那个洗印部。
照片洗出来了,柯南匆匆看了一遍,质量没什么问题。他离开的时候,那个女孩朝他莞尔一笑,说:“欢迎您再来。”
他也对她笑了笑,就出了门。
回到家,父母和儿子还睡着,他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卧室,把那些照片拿出来,一张一张地细看。
翻到了在公园大门口自拍的那一张,柯南极其认真地看了看。照片上,他和儿子都在笑,儿子笑得很调皮,很可爱。而他笑得却有点不自然,他的脸僵在了笑与不笑之间。不管怎么说,这张照片作为一种特殊的纪念还是很珍贵的。
刚要翻过这一张,柯南的手突然停住了,他发现了一个问题——照片上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这个人站在他背后大约两米远的地方,似乎正要走过去,不料被照相机定了格。
柯南的眉头越皱越紧了。
在公园大门口拍照,镜头里多个人,这很正常,因为那是公共场所。可柯南明明记着,拍照前,他四处看了看,周围空无一人!
他仔细端详照片里的这个陌生人,他瘦瘦的,黑黑的,脖子很长,正木木地朝照相机镜头望过来。
柯南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十年前就离开故乡闯荡世界,很少回来,如今,对于他来说,陶县满街都是陌生人。如果,被偶然捕捉进镜头中的这个人碰巧是他认识的一个人,反而怪了。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一看到这个人的眼睛,就感到不寒而栗?
他害怕这个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和梳妆台那面老镜子一样深不可测的眼睛。柯南忽然觉得,这双眼睛,是不可摆脱的!
他随手拿过儿子的一本童话书,把这张照片夹在了里面,然后继续看下一张。
……他不知道,死神已经显形。
5就是他
请不要把陌生人的照片带回家中。
你家有陌生人的照片吗?好好想一想。
比如,你带回了一张朋友的照片,而那是他跟另一个人的合影,他旁边站着的那个人,你并不认识。
比如你买回了一本书,或者借了一本书,或者租了一本书,书里有作者像。
比如,你在哪个旅游景点拍照,把几个素不相识的游人收进了镜头里,带回了家中……
这些被偶然带进你家中的陌生人影像,都与你有着某种深层次的机缘,往往会给你带来一些不幸的后果。这里面潜藏着科学的因果关系,中间那奇妙的转化过程你慢慢可以悟出来。
……然而,柯南没有把它撕掉,而是把它夹进了书里。
不过,他的心一直系着它,重重的。
翻了一阵照片,他躺在了床上,想休息一会儿。
窗外的天蓝莹莹的,太阳很好。
他合上眼皮,眼前一片亮堂堂,好像满世界的阳光都扑在了他的脸上,和他亲昵。
他静静享受了一会儿,忽然感到,有个黑影站在他头上,挡住了阳光,因为他的眼前暗下来。
他猛地睁开眼,房子里空空的,没有人。
他又闭上眼皮,眼前依然一片亮堂堂。过了一会儿,那个黑影又来了,他的眼前又一次暗下来!
他想,也许这是正常的生理视觉反应,只是平常很少有人这么细心的观察闭眼之后的世界罢了。所以他没有再睁眼。那个黑影似乎一直在他的眼前站着。
这个中午,柯南梦见了公园里那众多的美人蕉,它们真的像美人一样深红、肥硕、柔软。他是被柯梦令推醒的。
他睁开眼,看见儿子正拿着那张在公园大门口拍的照片——刚才他一定是翻看那本童话书了,于是发现了它。
“干什么儿子?”
儿子指着那个在镜头里走过的人,大声说:“爸爸,晚上搂我睡觉的就是这个人!”
柯南一下子就坐了起来,问道:“令儿,咱们照相时,你看见这个人了吗?”
儿子想了想,说:“没看见啊。”
柯南的心顿时被黑暗吞没了。他拿过那张照片,看了照片中的那个面无表情的人一眼,突然扬手把他撕得粉碎,然后,大步走进卫生间,把那些碎片扔进了垃圾箱。
最上面的碎片是那个人的头部,眉毛被撕掉了,一只眼睛被撕掉了,另一只眼睛依然静静地看着柯南。
6镜中世界
电视上天天都在公告疫情。
陶县仍然没有发现“古怪”感染者。不过,柯南从新闻中得知,妻子工作的那个医院已经有十几个医护人员倒下了。他的心一天天地悬着,找不到落脚处。
自从回到老家之后,县委办公室的那个朋友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这时期,没有人聚会。
柯南对着镜子照了照,他发现自己胖了。他回来半个多月了,天天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养了一身膘。
他照的当然是那面小镜子。
柯梦令跟他的爷爷奶奶一起睡下了。专家说这时期必须多休息,增强抵抗力。
柯南不想看电视了。电视上药品广告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它们见缝插针地鼓噪着:提高免疫力!提!提!提!
他坐在蘑菇凳上,背对梳妆台,举着那面小镜子,近近地观察自己的脸,他觉得自己胖点儿更顺眼一些。
他不经意地把视线偏了偏,通过小镜子看了一眼背后的大镜子,蓦地一惊——小镜子照出的大镜子里,竟然是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边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抻着脖子,木木地望着他!
他手中的小镜子“吧嗒”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有一片碎玻璃还扎着了他的脚脖子,很疼。他猛地回过头去,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镜子中的房间了!
这个房间里,同样只有一张床,一个梳妆台,梳妆台上有一个半圆形大镜子,不过,这张床不是他卧室的那张床,它方方正正,死死板板,没有任何装饰工艺。上面的被褥和枕头都是白色的,像医院一样单调;这个梳妆台也不是他卧室的那个梳妆台,它同样形状简单,没有曲线,但颜色是白的,十分肃穆。
柯南背对这个梳妆台坐着,姿势就像刚才一样。他似乎从一个正空间掉进了一个负空间。
那个人站在房屋正中,直直地看着他。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出现在公园大门口那张照片中的人!
柯南傻住了。
这个人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二维空间的照片里,现在,他竟然又把柯南从三维空间拉出来,进入了二维空间的镜子中!
“你是谁?”柯南问道。
这个人摇了摇脑袋,说:“我不知道我是谁。”
“你从哪里来?”
“我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这个人说着,低下头去。
这时候,柯南回头看了一眼梳妆台上的那面大镜子,镜子里竟然是他的卧室。难道是卧室的旁边真的还有一个比邻的房间?难道那面大镜子是玻璃?
他回过头,颤颤地问那个人:“我这是在……”
“镜子里。”
柯南的身体一下就好像轻如鸿毛了。
“你曾经撕过我,就这样——”这个人一边说一边揪住自己的脑袋,“刷——”一下把眉毛以上撕掉了。“刷——”又一下把一只眼睛撕掉了。他残缺不全地盯着柯南,那只眼睛里射出亲昵的光。
“为什么你只出现在照片和镜子里?”
这个人没有回答柯南的问话,径自说:“我想起来了,你们都叫我‘古怪’。”
柯南的心坠入了一个天寒地冻的深谷,很快结了冰,坚硬如秤砣。
“当前,你们人与人互相隔绝——其实,你们从无到有,一直都是互相隔绝。现在,我要把你们强行串联起来……”
柯南品味着他要表达的意思。
他又说:“哦,对了,三天后,他们会在你的血液里看到我的,不过,需要借助电子显微镜……”
柯南猛地站起来,一头朝梳妆台上的那面镜子撞去,它“哗啦”一声碎了!
同时,他惊醒过来。
是个梦。
他转过头,朝梳妆台那面恐怖的大镜子望去,它竟然真的碎了!只剩下半圆形的边框,露出后面黑黢黢的墙壁来。
7隔离
这个梦太诡异了,柯南坚信,它不是无根无据的。不然,为什么那面镜子碎了?
死亡的恐惧笼罩了他,再也睡不着了。这时候,是凌晨三点多钟。
他静静地躺着,像一具死尸,只有双眼还在眨巴。后来,他起身下了地,慢慢走进了卫生间,打开灯,朝垃圾箱里看了看。
那个被撕碎的人在雪亮的灯光下看着他。
他退出来,关了灯,又回到卧室躺下来。刚刚躺了一会儿,他又焦躁不安地爬了起来,趁父母和儿子都在熟睡,他把自己睡过的床单、被罩和枕巾,都塞进洗衣机洗起来。接着,他又把他的房间彻底消了一遍毒,开始洗漱。最后,他把自己的洗漱用具都装进了背包,又拿了一些钱,准备离开了。
他在过道里遇到了母亲。平时,她从来不起这么早。
“你干什么去?”
“我去一趟三棵树,谈个生意。”
“这个节骨眼上你就别出门了。”
“我已经跟人家约好了。”
母亲叹口气:“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时间可能……长一些。”说到这里,他低下眼帘,轻声说,“妈,令儿就交给你了。”
“你放心去吧。”
“我走之后,你们要细心,不管谁,只要身体稍有一点不适,立即去医院检查。”
“好的好的。”
柯南交代完了,径直走向父母的卧室,想最后看一眼儿子。
父亲也醒了,问柯南:“刚才,你的房间是什么东西响?”
“镜子打了。”柯南说。
儿子还在睡着,长长的睫毛安详得像缓缓降落的鹅毛雪。柯南俯下身,很想贪婪地嗅嗅他的味道,终于没敢。他静静注视着他,一直过了几分钟,才离开。
天亮之后,柯南来到了人民医院。医院里已经设立了“古怪”特别门诊,几个医护人员刚刚穿上隔离服,包裹得很严实,只能看见眼睛。
柯南一进诊室,那几个人都警觉地朝他望过来。
“大夫,我想我得‘古怪’了。”柯南直直地站在门口说。
几个医护人员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胖一点的大夫温和地说:“你过来,坐下。”
他就走过去坐下了。那个胖大夫拿出一个怪模怪样的仪器在他脑门上照了照,说:“没什么问题。”
柯南抬头看了看他,真诚地说:“请立即把我隔离。我知道,我有问题。”
胖大夫笑了:“你神经过敏了。”
“我处在潜伏期!”柯南叫了起来。
“这种病在潜伏期的时候,医生都查不出来,你怎么能知道?回去吧!”
另几个医护人员都笑起来,然后各忙各的了,不再理会他。
柯南无精打采地走出了人民医院,不知道该朝哪里走了。
他不敢回家,他怕把“古怪”病毒带给儿子或者父母。最后,他住进了旅馆。
这家旅馆和那家小巧、鲜艳的洗印部对门。柯南无所事事,就趴在窗上朝对面张望,想看一看那个小巧、鲜艳的女孩。可是,对面的窗子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想,也许自己真的没事,于是,就盼着时间快点过去,如果三天之后没事,他就可以回家了。
第三天凌晨,柯南忽然感到全身难受异常,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好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掷在茫茫太空中,忽而扔到炽热的太阳上,忽而扔到冰冷的月亮上。他趁清醒的瞬间拨通当地的急救电话。
接下来,他隐约感觉到一些穿着雪白隔离服的人进屋了,把他放在一副窄窄的担架上,抬出了房间。旅馆里的人一看这阵势,立即知道出了什么事,走廊里的人一转眼就跑光了。
在隔离病房里,柯南渐渐进入了昏迷状态……
隐隐约约,他看见了桃花公园,空荡荡的大门口,不见一个人。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亮得刺眼。
这时,一对陌生的青年男女跑过来,他们是一对情侣,那个男人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架照相机,在认真地调弄着。
柯南立即木木地朝他们走过去,他像僵尸一样站在了那个女人背后。
那个女人回过头张望了一圈,然后,对那个男人说:“这时候没人,赶快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