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飞在一万英尺的高空。半路上,突然有个人笑嘻嘻地上来了。
西南A市一家报社连载我的恐怖小说。
他们邀请我到他们所在的A市搞一次签名售书。
我这个人很随和,对什么事都能宽容和理解,就是那种没什么毛病的人——但是,我对签售这种事很反感。
可是,这一次,我去了。
我直觉,这次签售不仅仅是签售,还会有一种收获,一种正常人不想要的收获。
这不是说我这个人不正常。认识我的人都知道,虽然我写恐怖小说,但是我的内心明朗,并不变态。我之所以喜欢“正常人不想要的东西”,完全是因为职业的需要。
你听懂了,我的预感是——这次签售我将遇到恐怖的事情。
我之所以有这种预感,是因为一件怪事:
报社的郝社长给我打来电话,谈签售的事。
我借口太忙,谢绝了他们的邀请。
可是,三天后,郝社长又打电话来,他说:“周德东,你怎么还没到?”
“我去干什么?”
“签售啊,上次我们不是在电话里说好的吗?”
我愣了一下,说:“我没说我去呀!”
“你说你来的。我们都在报上把消息发出去了!”
郝社长不可能跟我开玩笑。那是怎么回事呢?
我猛地想到:也许上次我和郝社长通电话的时候,我和他的声音都被拦截了,传到对方的耳朵里变成了另外的样子。我和他用的都是手机。我怀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空中篡改了信号。
我想了想,说:“那好吧,我去。”
当晚,我就坐火车向A市进发了。
我是一个靠恐怖吃饭的人,一般的恐怖对于我不叫恐怖。我需要大恐怖。
那么,我到底会遇到什么事呢?
现在我也不知道。
次日,我到了A市,见到了郝社长之后,又一次震悚了。
他笑哈哈地说:“周德东,你不是说你太忙,不来了吗?怎么突然又来了?来了就好!我立即派人联系书店,明天就在报上发消息。”
关于恐怖文学,一直有人喜欢有人拒绝。
我是中国最早写恐怖小说的人之一,实际上,这个破土的过程,就是跟无数的人辩驳和抗争的过程。
首先出版是一个最大的难关。
众所周知,最早我打算创办第一本恐怖杂志,结果流产。后来我又和几家出版社合作这个恐怖事业,均告失败。
转眼两三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停止努力。
拒绝这种类型小说的人,观点一致,他们认为恐怖小说对人的精神是一种折磨和损害,差点就把我和拉登划等号。
我却觉得阅读恐怖小说能得到一种另类的快感和享受。
分歧比较大。
那些日子,A市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在报道我要去签售的消息,他们提到更多的是两件事:
一是我要鬼脸签售。
巨大招贴画上的我,脸是绿的,眼睛是橘黄色,眉毛是浅白色,挺吓人。我签售的时候要化妆,要跟招贴画上的鬼脸一模一样。
不老实的人永远不老实。
为什么作家签售的时候就非要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我不同意。
二是恐怖小说家不敢坐飞机。
你们知道,我是坐火车去的。
郝社长对我说:“你怎么不坐飞机?为我们节省吗?”
“不,我是不敢坐。”
他就笑:“哈,你胆子那么小啊!”
我胆子不小。但是我不敢坐飞机。
以前,每次飞行在10000英尺高空的时候,对于我都是一种煎熬。时间过得慢极了,比坐火车还要长。
那么大的铁东西,真的就能飘飞在天上?飞机发明这么久了,但我依然对这件事持怀疑态度。
我更信任在地面上跑的交通工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总不至于那么绝望,总会有一线生机。在飞机上,你朝哪里跑?
就是死,我也宁愿选择另一种死法,而不愿意那样死——
飞机出事了!
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几百个冤魂生前的惊叫声!
黑匣子吞进每个人最后的留言!
一声巨响,我们像冰雹一样从那么高的天空中摔下来:“劈里啪啦劈里啪啦!”……
我宁可坐火车。慢是慢,但是不危险。
我觉得胆小分两种,一种是对鬼呀神呀不存在的东西害怕,那是真的胆子小。一种是怕死,我属于后者,这不叫胆子小,应该叫热爱生命。
假如我死了,谁给你们写恐怖小说啊?
从另一个角度讲,我这是对喜欢我的读者负责。
报社好像是为了补偿似的,把我安排在了A市最好的宾馆,就是那种冰箱里的饮料一瓶几十块钱的。
我才不喝它们呢。
我花几块钱买了一堆牌子相同的饮料,然后放在里面,来了客人我就大方地拿出来给他们喝。
这是一个好办法,教给你们。
我这个人从不摆谱,他们的安排让我手足无措,我反复说:“我住那种私人旅馆都没关系,你们这样太铺张了。”
我签售的前一天,A市的一架飞机就出事了。那天是4月4号。
飞机起飞几分钟就爆炸了,摔了下来。当时的天很蓝。
听到这个消息,我震惊了!
那架飞机摔在了农村的田地里。麦子刚刚生发,田地一片辽阔。风吹过来,麦浪绿油油地涌动,十分好看。阳光下还有蜻蜓飞过来。面色黝黑的农夫在田地里劳作,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
好一幅乡野图!
可是,这个农夫的身边突然一声巨响,他转头一看,就看见了一条血淋淋的大腿。
接着,远处又有东西落下来,他再一看,是一颗脑袋。
还有一只断裂的保险箱,钞票漫天飞舞。农夫只是判断那是钞票,因为和他平时花的钱不一样,上面的图像是鬈发的外国人。
那些乘客中有富甲一方的男人,有漂亮的女人,有德高望重的老人,有不谙世事的孩子……
有达官,可以叫飞机提前或推迟起飞的。
有明星,做一次广告就能买下飞机一个翅膀的。
有工程师,正在研究人怎么飞到更远的星球的。
有医生,可以把一条掉下来的腿重新接到身体上的。
有外国人,一直热爱中国的。
有一家三口出来度假的。
有恋人,正准备结婚的……
这些完整的人都在瞬间变成了零件,额头,脸,大脑,手,肺,生殖器……
他们从高空掉下来,他们体验到了从人间任何一座楼顶跳下来都无法体验到的坠落感。他们体验到了一个人永远无法实现的速度……
在摔落的过程中,他们的衣服都被空气撕碎,赤身裸体……
金属凶手得不到惩罚,它也同归于尽了,变成了支离破碎的零件……
整个城市都在议论这件事,几乎都把我给冷落了。
我也和大家一起谈论这件事。
没有人幸灾乐祸,大家都很沉痛。因为那些人死得太突然,太可惜。
第二天我签售的时候,人很多,把那家书店都拥满了。这出乎我的预料。
也许,大家都想来看看我这个恐怖小说家长得什么样——当然,我必须说实话,那看起来很多的读者里有两个是我的亲戚。
我面无表情地在我的书上写着字。我的字写得全世界第一独特。
我不能笑,因为我涂着鬼脸。
我把签完字的书递给面前的读者时,总会自然地看对方一眼。
有富甲一方的男人。
有漂亮的女人。
有德高望重的老人。
有不谙世事的孩子。
有达官,可以叫飞机提前或推迟起飞的。
有明星,做一次广告就能买下飞机一个翅膀的。
有工程师,正在研究人怎么飞到更远的星球的。
有医生,可以把一条掉下来的腿重新接到身体上的。
有外国人,一直热爱中国的。
有一家三口出来度假的。
有恋人,正准备结婚的……
大家都排着队。
我朝后面看了看——不是因为累,希望队伍短点,早点结束,而是希望队伍长点,越长越好。
我看见在队伍中探出一个脑袋。他离我还隔着十几个人呢,朝我笑了笑。那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他好像认识我一样朝我笑了笑。
这个人不是我的亲戚啊!
我愣愣地看着他。
我越看他越不对头,我觉得他的脸好像有点淡绿色,而他的眼皮好像有点橘黄色,他的眉毛则有点灰白色……
这些不正常的颜色并不夸张,都很淡很淡,甚至很难看出来,甚至可以说是正常的,但是越仔细看越能感觉出那不是自然色。
我断定那不是自然色。
不过,除了我,没有人看见——他前面的人眼睛看前面,他后面的人看见的是他的后脑勺。
“您怎么了?”站在我面前的人不解地问我。
“对不起……”我急忙把目光收回来,继续为他签字。
我的心里一直在想这个跟我一样画着鬼脸的人,我认为他是在报纸上看到我鬼脸签售的消息,故意这样弄,帮我凑热闹,添气氛。
终于,他笑着排到了我面前。
我抬头望着他。
在近处看,他脸上那淡淡的颜色几乎没有了,和正常的脸色差不多。可是他骗不过我,我刚才明明看见他的脸发绿。
我轻声问:“你也化妆了?”
他好像没明白我的意思,仍然笑着看我。
“你的脸涂了绿色。”我说。
“没有。”他说。
他的声音很像电话里那个奇怪的声音!我紧紧盯住他,说:“你的眼皮有点橘黄色,你的眉毛有点灰白色——不可能没化妆。”
他不笑了,说:“你让大伙看看,我的脸上有颜色吗?我现在就可以用清水洗给你看。”
在旁边维持秩序的人好奇地凑近他的脸看了看,说:“好像没颜色,周老师,您一定是看花眼了。”
我就说:“那可能是我看花眼了。谢谢你喜欢我的书。”
他笑着拿起我的书,突然弯下腰,说:“周老师,我想和您聊聊。”
“你是记者?”
我多希望他是一个记者啊,这样至少他就有单位,有组织,有领导。老实讲,现在我有点怕他。
“我不是记者。我什么都不是。”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恐怕腾不出时间来。”
他依然笑着,小声说:“——我在天尚等你。”
我住的宾馆旁边还有一家宾馆,叫天尚宾馆。我马上想到他也不是本地人。
“我等着你。”他重复了一句。这句话我听过的。
后一个读者是个小女孩,她不停地朝前凑,他就走开了。
我低头为后面的人签名。
我的心乱起来。
我断定,这个人的脸色不对头,那上面绝对涂了颜色,只是不像我的脸这样浓。在远处,可以看出来,在近处就有点看不出来了。
多高超的化妆啊!
若有若无。草色遥看近却无。
可是,为什么别人看不出来?
——从这个角度看,他更高超,他刚好画到我这样敏感的人才能看出来而其他人都看不出来的程度上……
没想到的是,我偶尔又朝长队的后面看了看,竟然又看到了一张淡绿色的鬼脸,跟前面走过去的那个人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