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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空难(2)
    不可能是一对双胞胎吧?

    他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他脸上的颜色又淡得像正常人了。

    我愣愣地看他,他就是刚才的那个人。

    “周老师,是我。”

    “你……是谁?”

    “就是刚才跟您说话的那个人啊。”

    “你不是走了吗?”

    “我绕到后面又买了一本您的书。”

    “你买那么多书干什么?”

    “为了跟您再说一句话呀!”

    “有什么话你就一次说完吧。”

    “——我相信,您一定会来的!”

    签售活动结束后,我跟报社的人一起吃饭,很晚才回到宾馆。

    我打开房门的时候,心猛烈地跳起来。

    他知道我在哪里住,不然他就不会选择在“天尚”宾馆等我了。我真怕他潜伏在我的房间里。

    我进了门之后,先打开衣柜看了看,什么都没有。接着,我打开了卫生间,里面也没人。最后我又看了看床下,以及落地窗帘的后面……

    最后,我的眼光落在了那张招贴画上——我的招贴画在宾馆里悬挂了一张。

    一个涂着鬼脸的人在画上定定地看着我。

    当然,那是我自己。

    我必须到“天尚”宾馆去看看!

    我如果不去见他,万一他深更半夜到我的房间来找我怎么办?

    可是,我走进“天尚”宾馆之后才想到——不知道房间号,不知道姓名,我到哪里去找他呢?

    我在大厅消费厅转了转,并不见那个人的影子。

    我三心二意地离开了。

    这个家伙可能在逗我玩。

    我是一个玩恐怖的人,我想今后我一定会遇到很多类似的事情,必须要做好心理准备。

    听说,飞机出事那天,有个人命特大——他已经买了那次班机的机票,而且是不打折的,可是,他太倒霉了,也太幸运了,他在奔赴机场的路上发生严重塞车,当他赶到机场的时候,已经停止了检票,他没有登上飞机!

    他没有登上飞机,于是他捡了一条命。

    这都是听说的。

    似乎每次空难之后都会有这样的故事,不太可信。

    我返回北京的时候,报社执意要我坐飞机。

    他们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就给我订了机票,并且让航空售票处的人把机票送到了我的宾馆。

    那个人刚离开,郝社长就打电话过来了,问我拿没拿到机票。

    “郝社长,我是想坐火车走的。”

    “那样我们过意不去啊。”他笑哈哈地说,“一会儿报社的车接你去机场,我还有个应酬,就不去了。”

    “谢谢啊。”

    放下电话后,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个人是郝社长吗?

    我登上了一堆可以飞上天的金属中。

    我坐的竟然又是和上次空难同一型号的飞机。

    我的位置靠着舷窗。

    飞机上的人不多,我身边的几个座位都空着。

    飞机缓缓滑行。它拐来拐去,寻找起飞的时机。终于,它加速了,越来越快,猛地腾空而起。

    完了,我已经离开了我贪恋的地面,悬空了。

    我的脚像抽筋了一样难受,我承受不了脚下悬空的感觉。我两只耳朵开始剧烈地疼起来。

    我想起我经常做的一个梦:

    我梦见我站在一座摩天大楼的顶端,朝下看,人跟黄豆一样大,我的心“忽悠”一下就翻了,陡然惊醒……

    而此时,我看见那些摩天大楼已经变成了黄豆!

    慢慢的,城市、田野、树林、道路……都消失了。飞机爬上云端,下面是一望无际的云海。

    飞机的引擎声很响,响彻云霄,好像飞得很费力。

    突然,它剧烈地颠簸起来,整个飞机像个拖拉机。

    广播说:“各位乘客,现在飞机遇到气流,产生颠簸,请您系好安全带……”

    颠簸好不容易停止了,我高悬的心放下了一半。我暗暗发誓——下次谁让我坐飞机我就跟谁拼了,哪怕他是社长!

    我盼着闭路电视打开,转移注意力,可是那电视教完紧急自救的一些简单操作方法之后,就不再播放了。

    我把眼睛闭上,希望自己睡着,一直睡到飞机平稳落地再醒过来……

    过了一会儿,我迷迷糊糊觉得身边坐下了一个人。我睁开眼一看,竟然是那个也涂着鬼脸的男人!他笑吟吟地看着我。

    这一次,他脸上的颜色重了一些,一眼就能看出来。

    刚才我上了飞机之后,四处看了看,没看到他啊!

    飞机不是公共汽车,说上来就上来。飞机在天上,天上没有站牌,这个人怎么突然就出现了?

    “你,你也去北京?”我结结巴巴地问。

    “我不去北京。”他说。

    这是飞往北京的班机,他不去北京去哪里?我有点傻了,没有勇气再深问下去,只能这样想:他也许是在北京转机……

    他压低了声音,又说:“——我说过,我在天上等你。”

    我的脑袋一下就大了。

    他说的是天上,不是天尚!

    我感到手脚发冷了。

    飞机飞在天上,我无处可逃。这个怪人就近近地坐在我身边,我甚至感到有些拥挤……

    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极为恐怖的设想:每次发生空难,地面的人都不会看到飞机上的真实情况。是不是每次空难之前,飞机上都曾出现过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比方说,登机时是300人,到了天上,就变成了301人。而这个多出来的人,正是前一次空难的一个乘客。飞机坠毁之后,尸骨又变成了300具……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一趟航班上的人都在劫难逃了!

    我不敢正眼看他了,而他一直都在看着我。

    “这飞机飞得可真高啊。”他说。

    “是的,真高……”

    “你看外面,天上多安静!”

    “真安静……”

    “如果飞机能像汽车那样停下来多好,我们都可以到外面活动活动筋骨,到云彩里跑一圈。”

    “跑一圈……”

    “你抖什么?”

    “啊,我一坐飞机就有这种反应。”

    我一边说,一边回头朝后看。有人在睡觉,有人在看报纸,有人在喝饮料,甚至还有人去厕所……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大难已经来临。

    我突然问:“你叫什么?”

    “你叫我陆客吧。”

    “陆客……”

    “对,陆客。”

    那个上厕所的人已经回来了,我注意到他穿着一件印着飞机图案的T恤衫,估计是哪家航空公司赠送的。“飞机衫”走到我们跟前时,无意中看了我身边的这个男人一眼,一下就停下来,瞪大了眼睛!而这个陆客并没有看见他,陆客一直面对着我。我感觉,“飞机衫”似乎认识陆客,他呆了半晌,终于惊骇地走开了。

    我对陆客说:“你让一下,我去解个手。”

    他笑着让开路。

    我朝后面走过去。我的眼睛一直在乘客中扫视,寻找刚才那个表情异常的人。

    终于,我看见了他,他正神秘地跟旁边的一个同伴说着什么。

    我走过去,弯下身低声问“飞机衫”:“请问,你认识坐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吗?”

    “飞机衫”十分紧张地说:“你是谁?”

    “我是一个普通乘客。在我睡觉的时候,那个人突然就出现在我旁边了,他说他叫陆客……”

    “是的,他叫陆客!前几天,他就坐在那趟出事的航班上!”

    我的脑袋“轰隆”一声,全身都轻了。

    “……是不是弄错了?”

    “没错!我和他是中学同学,他在商业局工作。我们这些同学都知道他坐飞机遇了难!”

    “……我们见鬼了,你快去报告机长吧!”我喃喃地说。

    “机长根本不会相信我的话!”说到这里,“飞机杉”半蹲半站地探出脑袋,害怕地朝前看了看,小声说,“你回去千万不要对他说我说了这些话,啊?”

    “好的。”

    ……我慢腾腾地回到了座位。

    陆客眼睛奇亮,正等着我回来。

    我和他相互笑了一下,然后,我坐在了他的外侧。

    “周老师,您这次回去还有什么打算?”他搭话。

    “还是写作呗。”

    “当个作家也挺辛苦的啊。”

    “就是。你做什么工作?”

    “过去我在商业局。”

    我一惊。

    “现在呢?”

    “被除名了……”

    我又一惊。

    “你是不是……经常出差?”

    “对呀,你怎么知道?”

    “4月4号那天你出门了吗?”

    “4月4日?”他愣了愣,立即笑得更甜了,“你怎么问这个?”

    “噢……我随便问问。”

    “那天我出门了,我买的正是那架出事飞机的票。”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不过,那天路上塞车,我误机了……”

    难道传说中那个误机的人正是他?不可能这么巧吧!

    他冷不丁又说:“这趟航班上,还有一个我过去的老同学呢。”

    我大骇:“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我还知道这架飞机里所有乘客的姓名,包括他们的职业、年龄、爱好、生辰八字。”

    我说不出话来。

    好像为了证实给我看,他指了指前面的一个人说:“那个女人,穿红衣服的那个,她叫张丽虹,彩虹的虹,她是一个公司的财务总管。她是阴历一九六二年三月初四子时出生。不信你去核对一下。”

    我没有动。

    “还有这个机组的所有人,我都一清二楚。刚才那个空姐叫姜虹,也是彩虹的虹,她19岁,酉时生。她的男朋友在机场工作,是个技师。她男朋友不知道,她同时跟一个有钱人同居,那个有钱人给她买了一辆跑车……我说这些你肯定不信,我说你吧。你是阴历一九六七年八月初九寅时出生。你属羊,你的命不好。”

    我惊愕了。

    “其实,我在骗你——假如上次我真的误机了,那架飞机就不会爆炸。那天,我一登上飞机就知道,尽管这些乘客年龄不同,爱好不同,工作不同,但是,他们的死期都是一样的……实际上,我用一只打火机就毁掉了一架飞机,壮观吧!我活够了,又想死后给父母造点福,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登机前,买了20份航空保险。”

    我猛地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去?”他敏感地问道。

    “我……可以再去一趟厕所吗?”我的声音开始颤抖了。

    他想了想,竟然很友好地点了点头:“哦,你去你去。”

    我离开座位,直接跑向了机尾的工作间。

    一个正在调制咖啡的空姐拦住了我:“先生,您需要什么?”

    “我要见机长!”

    “您有什么事吗?”

    “我有重要的事,请立即帮我找机长!”

    “……好的,您稍等一下。”

    一分钟之后,机长来了,是一个年龄挺老的男子。

    “机长!请你核查一下人数,这飞机上多了一个人!”我说。

    “每次起飞之前,我们都要经过严格的核查,人数不会错的。”机长很有风度地笑着。

    “这个家伙是后来冒出来的!请你相信我,再核查一下,这关系到几百条生命!”

    机长想了想,笑着说:“好吧,您在这里等一下。”

    然后,他就出去了。

    大约十分钟之后,他风度翩翩地微笑着回来了,对我说:“人数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您多虑了,请回座位吧!”

    “你算我了吗?”

    机长收敛了他那职业的笑容,说:“我有那么笨吗?”

    我半信半疑地回到了座位,发现那个陆客不见了!

    我站起来,前前后后地找了半天,还是不见他的踪影。

    我又找到那个机长,对他说:“那个多出来的人不见了!”

    机长观察着我的眼睛说:“先生,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你别怀疑我,我是一个恐怖小说家!我怀疑他趴在飞机翅膀上,或者钻进了油料箱里!”

    机长对身边的一个空姐说:“你把这位先生扶到座位上去,要照看他一下……”

    我摇摇头,说:“小姐,不用你,我自己能回去!我也能照看好自己!”

    陆客一直没出现。

    北京快到了,飞机已经开始降低高度。

    他在天上出现,又在天上消失。

    我知道他不会就这样消失的——恐怖刚刚开始,他一定还留下了什么伏笔!

    我在座位上下反复查看,没有他的影子。最后,我拿起了座位上的耳机,塞在耳朵上。

    好像线断了一般,耳机里没有任何声音。

    我换了几个频道,把音量扭到最大,还是没有声音。

    我正要把耳机摘下,突然听到了陆客低低的声音:“周老师,我在地下等你啊……”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认为:这个诡异的人不过是我读者中的一员,他在吓我玩儿。所有无法理解的情节,也许只是一张逼真的面具在作祟。

    时间可以消磨一切,包括山崩地裂的情感,包括濒临崩溃的恐怖。几个月之后,我终于把这件莫名其妙的鬼事情忘得差不多了。

    我依然在写我的恐怖小说,依然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偶尔接受采访,依然在天气不好的日子里偶尔邀来陌生的异性吃喝玩乐……

    这一天,天很阴,我和一个人吃喝玩乐,很晚才回来。

    我有点喝多了,坐地铁回家。

    地铁车厢里的灯总是那样苍白,像梦。这是在深深的地下,这是一条长长的人的洞穴,这里永远没有阳光……

    车厢里的人不多,大家的脸在白白的灯光下都显得很憔悴,都昏昏地睡着。我听着风扇“嗡嗡嗡”的响声,一点点迷糊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地铁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我自己!

    地铁还在朝前走,朝更深的地方开,朝更黑的地方开。

    我马上意识到,这趟车不再循环,它到了终点,要歇息了。现在它要开进地下的车库,至于下一次什么时候开出来,鬼才知道!

    一般人对地铁的了解都少之甚少,谁都不知道它出现了故障在哪里修理,如何调度,车库在哪儿……

    地铁到了终点站的时候,我没醒,也没有乘客叫醒我!

    最不应该的是,地铁工作人员应该检查各个车厢,确定没有人的时候,才能入库。可是他们疏漏了我!

    我掏出手机,想求救,可是,手机没有信号!我和外界隔绝了!

    我像困兽一样,情绪立即焦躁起来。

    地铁“轰隆隆”继续朝前行进,我不知道自己将被拉到哪里。在我的想像中,它一定离开了地铁的正常运行路线,从岔道驶进了另一个地洞,这个地洞很深,前面没有出路,是死的……

    走啊走啊,终于它慢慢停下了。

    窗外是洞穴一般的黑。

    有司机下车锁门的声音,但是很遥远。我之所以听得见,是因为静。

    他下班了,要回家了!

    我陡然想起一个传闻:多年前,一对青年男女谈恋爱,同样被地铁不小心拉进了地下的库房,结果两个人死在了里面……

    我不知道他们是饿死的还是憋死的,反正死了,都这么说。

    那么我呢?

    灯忽地灭了,四周漆黑一片。接着,风扇也一点点停了。

    闷热,窒息。

    我发疯地用拳头砸车厢的玻璃,又用脚狠狠地踹,大叫:“师傅,还有人呢!救命啊!”

    谁都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我有过。谁都没有用拳脚击打过地铁的玻璃,我告诉你——那是打不碎的。至少我没打碎,我用了全身的力气。

    那个司机似乎已经离开了,四周一片死寂。

    我惟一的指望就是等待这趟地铁开出车库了。我告诫自己,不能暴跳如雷,不能崩溃,不能再拳打脚踢,不能消耗体力,要平静,坐下来,不动,等待转机……

    我摸索着在座位上坐下来。

    我听着黑暗中自己的心跳。

    我不知道头顶多高才是地面,不知道上面是苹果园还是王府井,甚至还可能是北五环之外的荒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突然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咳嗽!

    我的汗毛一下就竖起来了!

    是个男人的咳嗽声,就在这个车厢里,但是离我很远,应该在车厢的另一头!他的咳嗽不是向我提示他的存在,而是那种实在憋不住而咳嗽出来的声音。

    我不敢说话,竖起耳朵聆听着。

    过了很长时间,对方又咳嗽了一声——这次竟然离我近了许多!他朝我这里走过来了!

    可是,我为什么听不见他的脚步声?

    他咳嗽第三声的时候,已经在我对面了!

    “谁?”我惊恐地问。

    他无声。

    我抖抖地朝后退。黑暗包住了他,却藏不住我!

    “你说呢?”他突然说,声音依然在我面前。

    “……陆客?”

    他说过,他在地下等着我!

    “你为什么总躲我?我是你的热心读者啊!你签售那天,不但我去了,前段时间死于那场空难的人都去了……”说到这里,他突然笑起来。

    我蓦地想起,我签售那天,好多读者的表情都好像不正常!

    “……现在,他们都在这车厢里坐着呢。”

    这时候,在我四周,咳嗽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我伸手一摸,座位上坐满了人!

    “他们都在看你的书呢!”陆客说。

    这时,地铁猛地动了一下,开动了!风扇慢慢转起来,越来越快。我掏出手机,颤巍巍地打开,借着微弱的手机屏幕光,看见陆客站在我面前,他的脸依然是绿的,眼皮依然是黄的,眉毛依然是灰白的……

    接着,我拿着手机朝旁边照去照,两旁果然坐满了人。他们每个人都拿着一本我的书,有的在漆黑中认真地阅读,有的握在手里在打瞌睡,有的抱在胸前在想心事……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陆客指了指那些乘客说:“实际上,我,还有他们,都是一些影像而已。”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我们都是你造出来的。”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我们之所以出现,只是想让你体验一下——恐怖是一种享受吗?”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这时候,陆客和那些乘客的影像一点点模糊,一点点消隐……最后,他们都缩进了书中。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陆客的最后一句话在我耳边回荡:恐怖是一种享受吗?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车厢里转眼变得一片空荡。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每个座位上都摆着一本我写的恐怖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