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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见到“海上花”的面,季宛宁便认定这是一位白领职业女性。修剪细致的中发,浓淡适宜的妆容,合体的“宝姿”牌套装,以及上着透明甲油的指甲,都显露了她的身份背景。实事求是地说,“海上花”不是那种很漂亮的女人,但她优雅的气质以及所有恰到好处的修饰,都帮助她变得引人注目起来。

    她们坐在一家茶楼靠窗的桌前,各自端详着自己对面的女人。季宛宁还很少像这次这样,在一个同性的注视下感到内心的窘迫。她忽然觉得和“海上花”相比,自己像个不解女人风情的乡下姑娘,不由暗暗生出几分自卑,连开场白都不知怎么说了。

    倒是“海上花”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和在电话里一样,柔而不媚,甜而不腻,让人听了说不出的舒服:“你和我想像中的一样。看来我接受你见面的邀请并不是一个冒险。”

    季宛宁努力使自己表现得自如一些。她在心里暗暗笑话自己,自己又不是这个女人的追求者、在接受她的考核检验,有必要这么局促么?况且“海上花”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说季宛宁和她想像中的一样,是个能够让她认为这次见面并非一种冒险的女人,这说明在“海上花”眼里,也许并没觉得季宛宁有何不妥吧。

    这种安慰收到一些效果,季宛宁觉得自己的情绪平和下来,微笑着说:“你却比我想像的还要优雅呢。”

    显然这句话让“海上花”很高兴。她也笑起来:“听一个出色的同性称赞自己,远比听一个异性的称赞更高兴。谢谢,你是个可爱的记者,我愿意和你谈谈那些隐秘的话题。”

    季宛宁来之前,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切入正题。此时听“海上花”自然而然地提起,正好顺水推舟地说:“那太好了,我洗耳恭听。”

    “海上花”问了一句:“你要录音吧?”

    季宛宁平时随身带着录音机,但除非十分必要并且征得对方允许,她是不会使用的。因为大部分人在看到有一个机器正记录下自己的话时,都会感到紧张局促,更不必说像今天这一类的采访内容了。“海上花”这样的女性,处事往往谨慎小心,不会愿意接受录音。因此,今天季宛宁根本就没打算向对方提出这个要求。

    “哦,我想不必了吧。”季宛宁轻松地回答。

    “海上花”微笑着点点头,说:“那比较好一些,我谈起来不容易感到压力。好吧,既然已经和你见了面,并且同意和你谈那个话题,我就尽量让自己说得真实、生动一些吧。要是我说的时候,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或者想评论的,尽管打断我好了。”

    季宛宁几乎被“海上花”如此的善解人意感动了,不知该怎么说,只是怀着感激的笑,对“海上花”点了点头。

    “海上花”端起杯子,轻轻呷了一口茶。她要的是一杯柠檬红茶,茶水是一种烟红色,有种淡淡的虚缈的感觉。她慢慢将茶水咽下去,垂着眼睛,像是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我的第一次,和大部分女人的第一次差不多,除了情感上的想往和实际品尝到的疼痛之外,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结束后知道这就是xing爱,我隐隐觉得失望。当然,这种感觉只是藏在心里,我不会对他说。那也是他的第一次。过了几年我想,也许他的失望并不亚于我,因为他太紧张了,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节奏。在那之后我们又接触了一段时间,有时候也zuo爱,也许因为他太年轻了,我也什么都不懂,我们总是和第一次差不多。不久我们因为其它的原因分手了,当时觉得很痛苦,除了情感上的原因,还因为无论如何他是第一个和我那么亲密的男人……过了两年,我又恋爱了。那是一个不错的男人,成熟、稳重,事业上发展得不错。他年龄比我大得比较多,在性的方面有过一些经验,我们感情发展到一定程度,便有了性的接触。应该说他在这方面的能力是比较强的,身体条件好,也比较懂得照顾女人的需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能持续很长时间……”

    “海上花”说到这儿,抬起眼睛看着季宛宁,自我解嘲地轻笑道:“你知道,男人对这个参数是很重视的。他也一样,常常为此流露出骄傲情绪来。”

    季宛宁看着“海上花”,脸上露出一个理解的微笑。

    “海上花”笑着摇摇头,又垂下眼睛,轻声说下去。

    “实际上他不知道,他持续的时间越长,对我来说越是一种折磨。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从情感上说,我对他是有感情的,也愿意接受他。从生理上说,自己的身体也已经成熟,应该能够接受他。可事实就是,每次两人在一起,我只能感觉到一个陌生的异物进入身体,不能产生丝毫的快感,更不必提什么高潮。可是,这些感受我从来没让他知道过。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做好了嫁给他的准备,也许是为了保护他的自尊心,我从没把真实的感受告诉过他。相反,像很多女人常做的那样,我通常会在他问我感觉如何时,装出娇羞而愉快的样子,告诉他我感觉很好……我大概装得太像了吧,他一直信以为真,甚至当我们再在一起的时候,表现得更为卖力……”

    她停下来,又一次笑着摇头。

    季宛宁笑着说:“看来女人在xing爱中的感觉,并不单纯取决于对方的生理条件。”

    “海上花”点点头,说:“绝不。可能对男人来说,生理上的因素差不多意味着全部,但女人是肯定不同的。而且因为观念问题,男人追求性的快乐似乎顺理成章,但女人却很少有勇气把心里的需要说出口。”

    “所以连你这样的女人……那时候也要伪装自己的感受?”季宛宁猜测地问。

    “我想是这样。”“海上花”坦然地说,“女人会在男人面前伪装快感,一方面可能是为了保护男人的自尊心,让他觉得他是能够给自己的女人带来快乐的。另一方面,我觉得主要原因,还是担心被男人指责为淫荡……”

    季宛宁听到“海上花”的这句话,有些不解地看着她:“我不太明白……”

    “海上花”耐心地解释说:“听起来有点儿奇怪是吗?其实很简单,一个女人在zuo爱时不能体验到快感,要么就装作对此已经感到满足,双方都不必深究。要么呢,就必须让男人知道怎么做才能使她得到满足。你想想……”

    季宛宁点点头:“我明白了。很少有男人能够知道和自己zuo爱的女人心里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所以逼得女人非表达自己的愿望不可……”

    “海上花”微微一笑,接着季宛宁的话说下去:“可如果女人表达了自己的愿望,你想想……是不是很容易被男人认为是淫荡的?虽然男人也不一定会在嘴上这么说,但他的思想中很容易这样想。男人其实也是很脆弱的,他们不愿意接受一个所谓淫荡的女人,其实主要还是害怕自己没有能力满足女人的性需要,也许那样就意味着男人在某种意义上的失败吧。”

    季宛宁点头同意“海上花”的看法,说:“不瞒你说,我遇见过在我面前宣称他的性能力很强的男人。但我想,除了某种职业的女人,大概很少有哪个女人会坦然告诉一个男人自己的性能力很强,或者xing欲很旺盛。”

    “海上花”心领神会地笑起来:“是呀,我刚才一见你就想到了,你一定也是经常受到男人骚扰的女人,对我说的一些事情肯定能够理解,看来真是这样。”

    季宛宁无可奈何地笑了:“那些男人,大概都是‘猎手’座的。”

    “海上花”赞同地点头,然后接着说下去。

    “所以当初我想,为了省却麻烦,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伪装快感……虽然在性的方面没有什么感觉,但我还是和他结婚了。你能够理解我这种状况吧?一个男人健康、稳重、可靠,事业有成,两人的感情也算得上融洽,有什么理由不嫁给他呢?婚后没几个月,问题就出现了。我找出各种理由拒绝和他zuo爱,累了,身体不舒服,来例假……婚姻中的人不像恋爱的时候那样愿意刻意取悦对方了,从前在对方面前隐藏起来的缺点、习惯,渐渐都放纵地暴露出来,每个人都只想做原来的、真实的自己。我从来没有感觉过性的快乐,那么为什么要一次次只为了满足他的感受而去zuo爱呢?其实刚开始我只是不像以前那样伪装快感了,并没有拒绝和他zuo爱。但他对我在床上的平淡表现很不满意,要么抱怨连连,要么就用A片中那些女人的疯狂表现来暗示我的不解风情……弄得我更加没有兴致,索性想办法不zuo爱。为了让不zuo爱的理由变得更具说服力,我真的把大量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工作里,经常加班,回家也借口要考试,要评比,看书看到很晚,等我上床的时候,他已经耐不住睡着了……渐渐的,他对我越来越不满了,开始说我是性冷淡,让我去看医生。你也许觉得可笑,我真在他的押送下去看过医生,经过检查,当然一切正常。后来他又说我对他没感情了,否则为什么以前两人那么好,结婚没多久就那样?他开始猜疑我的人品,认为我所说的加班只是借口,悄悄地跟踪我、调查我,甚至跑到公司去了解情况……”

    季宛宁听“海上花”说到这儿,不禁为她当初的境遇摇头,叹息道:“真是糟糕。”

    “是啊……”“海上花”苦笑了一下,接着说:“这种状况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我从前毫不重视的问题,竟会发展到这么严重的程度,已经不容忽视地影响到了我们的婚姻。而直到那时,我觉得自己对他还是有感情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我们在性上的困扰。他的情绪很差,常常找理由和我吵架。想来想去,我只得跟他认真地谈了一次话,很坦白地把自己在X生活中的感受——包括婚前我做的那些伪装——都告诉了他。可你能想到他的反应吗?”

    “海上花”看着季宛宁,问她。

    季宛宁摇摇头,同情地说:“这种坦诚相见未必会给你带来理想的结果。刚才你说过了,男人其实很脆弱,女人说出的这种实情,也许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自尊的伤害了。”

    “海上花”叹了口气,说:“要是那时候我有你这样的女朋友能够交流,也许事情就不一定会是这样了。你说得对,我自以为对他坦诚相见,他应该表现出男人的胸襟来,帮助我、也是帮助我们来解决问题吧,毕竟我那时对他是有感情、希望我们这个家庭能够稳固地维持下去的。可他听了之后,就像是被咬了似地跳起来,大声指责我在编造谎言,为自己的移情别恋找借口!更可怕的是,当他歇斯底里叫嚷了一通之后,情绪已经失控了,不顾我的坚决反对,非常粗暴地强迫我……”

    说到这里,“海上花”的神情有几分伤痛,沉默片刻,才接着说:“你能想像发生了什么事吧?我,一个现代女性,自认为独立、时尚,却在家里被自己的丈夫强X了……”

    季宛宁同情地看着“海上花”,虽然明知已是过去了,但心里仍感到说不出的憋闷,不知说什么好。

    “海上花”停下来,目光幽幽地,像是看见了过去的日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里带着一丝凄然,接着说下去。

    “我离开了那个家,回到自己父母家住了一段时间。母亲知道我们吵架了,悄悄问我们原因,我告诉母亲他强bao我的事,可母亲却笑了,说,小两口的,说得那么难听!回家去吧,小两口打架不记仇……我去咨询过律师,问这种情况算不算违法。律师告诉我现在有‘婚内强X’的提法,但在法律上还没有明确条文,你很难对‘婚内强X’进行举证。后来我自己也看淡了,不想再追究这些,回家向他提出离婚。唉,回想起来,接下来离婚的过程又是一场持久战……因为正像他提前警告我的那样,我不可能在法庭上告诉法官,我只是因为和健康的丈夫zuo爱不能得到快感就要和他离婚,也没办法告诉法官,我被自己的丈夫在家中强X了!拖了一年……你不知道那是多痛苦的一年。我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男人,和我印象中那个稳重、成熟、体贴的男人有哪点相似呢?他不愿意离婚,起初是因为觉得我除了性冷淡之外,其它方面都算是个不错的妻子,后来却是为了他所谓的男人尊严。因为有一次我们大吵一架之后,他眼睛血红地冲着我吼:以后别人知道我是因为不能满足老婆的xing欲才离婚的,让我还怎么做人!我也疯了,对他大叫:你用不着害怕,我会去告诉别人我是荡妇,不是你的责任!”

    “海上花”的叙述能力很强。她回忆从前的情景时,把那时的情绪也流露到语气中,令季宛宁仿佛亲眼看见那些场面似的,身上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双手紧张地交握在一起。

    “海上花”喝了一大口茶水,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会儿情绪。眼睛再睁开时,态度又变得安详了。

    “其实都是过去好几年的事儿了,没想到情绪还会这么激动,也许是因为这件事我还从来没和人谈过吧。”她自我解嘲地说。

    季宛宁问:“和你邮件里写的那个他也没谈过?”

    “海上花”笑了,问道:“宛宁,你没结过婚吧?”

    季宛宁点头承认:“没结婚,但谈过恋爱。”

    “海上花”眯起眼睛,淡淡地说:“结过婚你就明白了,女人对男人可以做到百分之百的信任,但不能做到百分之百的坦率。很多时候,很多细节,一定程度的隐瞒是必要的。”

    “是么?”季宛宁说着,脑海里掠过苏阳的影子。她想起来自己在对苏阳叙述往事时,也有意无意地遗漏了某些章节。“我还以为婚姻是夫妻双方百分之百的信任,也是毫无隐瞒的畅所欲言呢。”

    “海上花”笑了:“那是人类的理想状态,现实是不可能达到这个程度的。等你结婚以后你就明白了,如果你单纯到任何一个念头都不隐瞒丈夫,而你们的婚姻还十分美满,那就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你丈夫是个天使,要么是个……”她嘻嘻地笑起来,流露出一丝顽皮来,“恕我不敬,下面是个不大动听的名词。”

    季宛宁已经明白了“海上花”的意思,也笑起来:“那我还是记着你的忠告吧!我相信以我自身的平庸,不大可能有那么好的运气嫁给一个天使。”

    “海上花”笑着夸赞季宛宁:“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也很可爱。”

    季宛宁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把见面时“海上花”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谢谢,听到一个出色的同性称赞自己,远比听到一个异性称赞时感到高兴。”

    她们笑了一会儿,“海上花”喝了点儿水,又接着把话说下去。

    “言归正传。不管多艰难,我总算是把婚离掉了。在那样的拉锯战之后,我发现自己对他几乎不剩一丝感情,这多少让人感到有些悲哀。接下来的几年里,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工作上。既然男人不能带给我什么特殊的、我自己无法创造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独自好好生活呢?虽然有时候很孤单,但我并没有觉得不可忍受。常常有一些异性注意我,有些是善意的、正常的,也有一些是不那么光明磊落的。偶尔感觉比较好一些的,我也会和他们交往。有那么一两个,我曾和他们上床。但在性的体验上,比从前没有什么好转的迹像。因为感情上并没有太多负累,我也懒得伪装。好在我并没有寄希望于此,有个别朋友就算不zuo爱,也还是可以交往的。一直到认识现在这个他,情况才突然改变了。”

    季宛宁笑起来,仿佛一直替“海上花”揪着心似地,长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来了。”

    “海上花”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变化了,眼神显得妩媚极了。

    “你得恭喜我,我过两天就要和他结婚了。”她笑着说出这个令季宛宁喜悦的消息。

    “那可太好了。”虽然对“海上花”这个他一无所知,季宛宁还是预感到,在经过那些挫折和思考之后,“海上花”再次选择的男人,想必是有着过硬理由的。“恭喜你,祝你们幸福!”

    “海上花”笑盈盈地接受了季宛宁的祝福,说:“谢谢,我们也是昨晚才决定的。现在我好像应该跟你说说眼前的情况了是吗?可是……”她说着,坦诚地注视着季宛宁的眼睛,“可是我却不知该怎么去描述了。真的,只能说那是一种很美好的感觉,就像我在邮件里写的那样,除了生理上的满足之外,更重要的是心灵上的满足。怎么说呢,其实对我来说,和他在一起就是一个了解爱的过程。当这个过程达到高潮时,我就觉得自己是真正被他爱着、也真正爱着他,那种幸福感是铺天盖地的,让我无法逃脱,而从前的种种错误,其实就是因为我并没有真正爱过……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从文字上描述那个过程和那些感觉,它们太灵动、太不可触摸了……你不会认为我是不够坦白,有意省略吧?”

    季宛宁笑着说:“当然不会,我想我能够理解你说的这种感受。你说的已经够好的了,对我来说真是意外的收获,我相当满足了。”

    “海上花”明媚地笑了,对季宛宁做了个可爱的鬼脸,一语双关地说:“要是当初我像你这么容易满足,大概不会落得离婚的下场了!”

    季宛宁被“海上花”的玩笑逗得笑起来。

    “海上花”正色道:“不开玩笑了。你说你能理解我的感受,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同时我想,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就说明你自己一定亲身体验过。对吗?”

    季宛宁脸上浮起一层红晕,她的表情证实了“海上花”的猜测。“海上花”隔着桌子向季宛宁伸过一只纤细的手,亲切地说:“来,为我们共同感受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妙体验,握手!”

    两个沉浸在各自情绪中的女人,意味深长地将手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