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下班前,季宛宁收到高山一个电话,问她中午是否有空,想请她一起吃午餐。
“有事么?”季宛宁直截了当地问,她觉得自己并不想和高山聚在一起闲聊。
高山被季宛宁的态度弄得有点儿窘,吞吞吐吐地说:“没什么事……不是什么大事,嗯,也算有事吧。”
季宛宁向来不习惯令人下不来台,明白高山请她吃午饭,必定是有什么缘由的,还是答应了高山。她把手头的工作收拾了一下,看看已经差不多到了约定时间,便离开办公室,叫了辆出租车赶到和高山约定的一家西餐厅。
约定在这个西餐厅,是因为这里环境比较安静,中午时尤其如此,便于两人谈话。季宛宁一进餐厅,便看见高山的身影。他坐在一个角落里的座位,怔怔地盯着墙上一幅装饰画发呆,没有注意季宛宁进来。季宛宁径自走到高山对面的座位前,高山才猛然发现她,忙起身要给季宛宁拉开椅子,季宛宁却已经自己拉开椅子坐下了。
他们没有寒暄什么。服务生来点餐,季宛宁点了一道德式酸菜猪手饭,高山点了牛排,叮嘱服务生只要三分熟。等着上菜的时候,两人才开始说话。
季宛宁开门见山地说:“先把正事儿说了吧。”
高山勉强笑笑:“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儿。我……我想请你帮我带个话。”
“给谁带话?”季宛宁明知故问。
高山窘迫地笑笑:“当然是给范丽华。”
“你自己不是去看过她了吗?”季宛宁问。
高山沉默不语。
季宛宁看着高山的样子,心里又有些不忍了。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平时和人相处总是比较随和,有时候就算不喜欢某人,也不轻易让他感觉到。和高山认识以后,虽然来往不多,但总算称得上普通朋友。可自从范丽华告诉过她那件事情后,她对高山的态度就总是这样冷淡,常常绵里藏针,含沙射影,不知道想要干什么。
季宛宁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说:“好吧,反正今天我正打算去看看范姐。我给她打过电话,她已经回家了,说是准备很快就回公司上班。”
服务生把他们点的东西先后送上来了。季宛宁和高山都吃得心不在焉。高山本想要三分熟的牛排,现在用刀划下去,却看不见一点点血丝,而他根本没注意这一点,只是机械地用刀叉切好往嘴里送。一时间,餐桌上只能听到金属餐具碰撞发出的轻微声响。
过了一会儿,高山低声说:“我认真考虑过了。我和她不能再这样下去,双方都有各自的家庭和事业,都……还是分手为好。麻烦你告诉她,我已经把那套房子的事情了结了,让她不必再操心,也用不着再去了。”
季宛宁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食不知味地咀嚼着嘴里的米饭。
高山停顿一会儿,又说:“那件事情,我想来想去,始终弄不明白会是什么人干的。但我凭着一种直觉,感到做那事的人可能不是和我有关、而是和她有关的。”
“有什么根据吗?”季宛宁皱着眉头问道。
“没有。”高山摇摇头,“我说了,只是凭着一种直觉。我……我平时处事比较谨慎。仔细回想,在我和她相处的那半年中,应该没有出现过什么疏忽,会被人发现。做那件事情的人,肯定不是一下子做成的,很可能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季宛宁想起朱杰的分析,说:“我在公安的朋友说,那个人的行动显得相当老练,很多细节都说明了这一点。”
高山脸色阴郁地说:“真是可怕,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什么背景,怎么能把事情做得那么……那么成功,我们一点点迹像都没有发现。”他长叹一声,“真可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
季宛宁看着高山的表情,忽然想起那张碟片了。这种念头突如其来,赤裸的高山和范丽华在床上纠缠,像是被欲望的烈焰包围着。在那个场景中的高山,和眼前这个西装革履、一脸阴郁的高山是多么不同啊。
季宛宁叹息一声,说:“如果这个人的目的只是要钱……那倒好了。”
高山苦笑着摇头:“也好不到哪儿去。现在丽华已经扔进去十二万,再也没能力满足那人的要求了。我呢,工薪阶层,也没什么外快,家里又……总之是不可能拿出余钱来……更主要的是,这根本就是个无底洞,凭我们的能力,哪儿能把它填平呢?到最后,还不是同样的悲惨结局……”
季宛宁也觉得一筹莫展:“你说这人知道你们的处境吗?”
高山只是摇头:“最可怕的就是这个,我们对这人一无所知,连求饶谈判的可能性都没有。”
季宛宁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高山,那天本来你是根本没打算去医院看范姐的,后来怎么又跑去了呢?”
高山抬眼看着季宛宁,迟疑地说:“我想……那时候她心里很需要我。”
季宛宁干脆地说:“除了这个原因,还有呢?”
高山在季宛宁的注视下有些畏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我那时候很紧张,头脑也比较乱……也许、也许是想看看她丈夫的反应,看他对我和范丽华的关系是不是……我说不清,总之糊里糊涂就去了。”
“那你觉得老杨的反应正常吗?”季宛宁追问。她记得范丽华跟她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曾担心丈夫是否对那件事有所怀疑。
高山脸上流露出一丝困惑:“我也说不好。开始的时候好像没什么,他比较内向,我和范丽华说话,他也不插嘴。但最后我走时,他问了我几句莫名其妙的话,把我送到走廊,我让他别送了,他也不说话,又把我一直送到医院门口,但什么都没说。我……我有些担心,会不会他已经知道点儿什么?可他对我的态度又挺平静,我真是糊涂了。”
季宛宁暗想,也许这也是高山急着要结束和范丽华关系的原因之一吧。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在高山发现自己事事处于被动,根本摸不着对方的根底,如何能不心虚?
季宛宁叹了口气,说:“老杨是个老实人,真要是知道了……这对他、包括对他们女儿都不公平。”
高山仿佛这才愧疚起来:“唉,我知道,我知道……其实何止对老杨,我都不敢想像,要是我太太看见那些照片……”
季宛宁心想,高山的愧疚可能更在于那些照片和碟片的存在。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他会对他们的关系感到不安么?会想到对家人的不公平么?会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对爱人的伤害么?
虽然知道这种指责没什么意义,季宛宁还是忍不住说:“说真的,高山,我真没想到你会和范姐发展到这一步,而且居然那么快!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说真是彼此产生了感情,你们又把家里瞒得那么紧,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准备永远这么过下去;如果不是因为感情,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高山用叉子在已经冰冷的牛排上划来划去,闷声说:“你真的不知道?”
季宛宁好笑地说:“奇怪,我怎么会知道?”
“我以为……范丽华告诉过你。”高山看看季宛宁,说。
“告诉我什么?”季宛宁奇怪地问。
高山吞吞吐吐地说:“她……她……不太满足……”
季宛宁从高山的话里隐隐意识到一些什么,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高山。
高山迟疑了几秒钟,一咬牙,脱口说道:“她和老杨在那方面不协调,范……她感到很不满足。”
季宛宁虽然已经猜出了高山要说的话,还是微微有点儿吃惊。她愣了一下,说:“你的意思说,范姐跟你在一起,纯粹是为了解决……那方面的问题?”
高山忙说:“也不能这么说。这、这让我怎么跟你开口说呢?”
“你要是觉得不便说,那就别说。”季宛宁没好气地说。
高山像是受了季宛宁的激将,索性变大方了:“唉,其实说开了,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都是成年男女,夫妻间有性的需求也是很正常的。范丽华她……听她自己说,她一直属于xing欲比较旺盛的女人,刚结婚那几年还好些,三、四十岁以后,需求变得更多了……这不怪她,有些人生理上就是如此……”
季宛宁打断高山:“就算是心理上如此,也不能就怪她吧?”
高山愣了一下,苦笑道:“说是这么说,不过通常大家对女人……嗯,总之说起来不是什么特别光彩的事儿吧……你别不高兴,我只是说出社会的真实状况罢了。”
季宛宁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高山说得不错,她不能迁怒于他。
高山闷着不说话。
季宛宁等了一会儿,追问道:“然后呢?”
高山瞟了季宛宁一眼:“我以为你懒得听我解释。”
季宛宁缓和了态度:“我认真听着呢。”
高山便接着说:“她丈夫……老杨,在那方面好像不太行……也不是不行,你说真不行吧,他们孩子都那么大了。范丽华说,他们夫妻两个很少在一起,偶尔在一起,感觉也很平淡,三下两下就完了,所以她觉得身体方面很压抑……其实我也知道,她和老杨在感情方面还是有点儿基础的,再怎么说也同床共枕地过了快二十年,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所以她虽然在那方面很不满足,但遇见我之前,从来没想过什么……”
季宛宁听着,接了一句:“这个我相信。我认识范姐好几年,她的作风我比较清楚。也就是因为知道她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她告诉我那件事儿的时候,我才特别不能接受,更想不到是和我介绍给她认识的人……”
“这和你的介绍没关系,”高山说着,垂下眼睛,脸上掠过一丝惆怅的表情,“认识她之前,我也从来没在婚姻之外有过什么情况,但一和她认识就……我也不想说这是什么缘分,只想让你知道这件事确实和你无关。其实老实说,就算她不认识我高山,就算她不在现在认识一个我这样的男人,这件事都是迟早要发生的。你了解的范丽华,可能只是你日常见到的那个外在的范丽华,但她内在的一面,大概只有她自己才真正知道。”
季宛宁淡淡地问:“也许吧。不过你们之间关系那么亲密,难道连你也不了解她么?”
高山茫然地笑了笑:“你说对了,我只是在感受她,但从来没真正了解过她。”
“说得这么深奥……”季宛宁忽然觉得有几分惆怅,轻声说道。
“一个人的内心,本来就很深奥……”高山回答。
“那么你总是了解自己的吧?”季宛宁转而问道。
高山微微皱眉看着季宛宁,不太明白她的意思,问道:“什么?”
“你对你们的关系到底怎么看呢?我是问你自己这一方面。”季宛宁追问。
“我?”
“是的,她是出于性的需要和你在一起,那么你呢?你不是有个年轻漂亮的太太吗?你们的感情不是一直很融洽吗?她总不会像老杨不能满足范姐一样不能满足你吧?”季宛宁一连串地问道。
高山微笑一下,笑容显得有些苦涩,低声说:“说真的,我也弄不明白……我妻子比范丽华年轻,她待我很好,依恋我,信赖我,连在床上也……那么温顺,我……说来你不相信,我和她在家里,也像范丽华夫妇一样很少zuo爱,就算做,也是毫无激情、草草了事……对不起,跟你说这些,让你觉得不舒服吧?”
季宛宁默默地摇头,用眼神来暗示高山继续说下去。
“结婚时间长了,X生活就像程式一样寡然无味,这对很多男人来说都是实情,但大概少有人敢于公开承认这一点吧。看到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体毫无新意地躺在面前,顺从得像一头羔羊,等着你的安排处置,身体马上就被乏味控制了……每个步骤、每个动作都按照公式的要求来进行,没有任何新鲜之处,这让人觉得自己像机器一样可笑……久而久之,欲望像是跟随着身体变老了,夫妻间的感情渐渐变成了亲情……”高山絮絮地说着,“而亲情是不需要像爱情那样要求忠贞的。亲情更多的是义务,只要你继续承担着义务,能够维持着亲情的存在,夫妻双方就会像从前那样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
高山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的牛排,像是忘记了季宛宁的存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季宛宁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你跟她……我是说范姐,你们在一起,一切都不同了吗?”
高山被季宛宁的声音惊醒了似地,抬头看着她,想了一会儿,坦白地说:“是的。那是完全不同的感觉,我不知道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因此每次在一起都像是一次新的历程,又因为她那种女人的疯狂而感到刺激,并且在她尽情表达她的满足时,非常真切地体验到男人的成就感。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当初我会像失去理智似地跟她在一起。而且,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也许我们还会……谁知道呢,现在一切都要成为过去了。”
也许是被高山的诚恳打动,也许是这些天来季宛宁自身的思想被注入了新的内容,听了高山这些话后,季宛宁对高山反而多了几分同情。她沉默片刻,说:“还有什么话要我带的?”
高山有点儿不安,软弱地说:“你不会把我刚才说的这些话告诉她吧?”
季宛宁微笑了一下,说:“除非你要求我这么做。”
高山吐了一口气,略略松驰了一些:“那就好,那只是我跟你私人的交流……奇怪,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么多,明知道你心里很反感我,反倒愿意信任你似的。”
季宛宁笑着问:“谁告诉你我心里反感你的?”
高山反问:“你不反感我?”
季宛宁回避了高山的目光,不想在这句话上和他纠缠。她发现男人到底是男人,无论到了什么处境,血液里还是保留着征服的欲望。她若无其事地说:“要是没别的,那我谢谢你的午餐,我该回去干活了。”
在起身要离开时,季宛宁又被高山叫住了。
“对不起,再耽误你几秒钟。”高山思索片刻,说,“请你告诉她,我……我很想念她……不,不,这句话还是别说了。就说……说我很感谢她,对她所给予我的一切,我都会珍藏在心里。”
季宛宁凝视着高山,轻声问:“你没有勇气自己对她说吗?”
高山的目光显得有些忧伤,垂下眼睛说:“我……不想再伤害她。”
季宛宁点点头,说“好吧,我会把你的话都带到的。再见。”
说完,她怀着难以言述的复杂心情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