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只想见见皇后。
他感觉他要死了。
在他这短暂又荒唐的一生中,科场的不顺让他受尽了折磨,与旁人的耻笑,连那个当初因他中了秀才而嫁给他的员外家的小姐,也在他婚后十年屡试不中的情况下将他赶出了家门。
那位妻子与眼前这位穆美人,都是因为名利投映在他身上的光华才对他产生好感。
如今,这样的感情在他眼里让他觉得害怕,因为它太脆弱了。
他一直记得,皇后遭挟持回宫后,他第二天去看她的时候,她脸上那种柔美沉静,浅浅一笑,脸颊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酒窝,虽然两个人的谈话那般别扭,她对他的反应表现出不满意。
但是他从皇后的脸上看见了一个女子对自己丈夫的需要。虽然,他知道,皇后流露出的所有的情绪,真正的对象是真正的天子,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心动了。
他这一生,除了少年时期短暂的风采,其后都是不顺,身边的人都对他充满了失望可惜,甚至嫌弃他,他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累赘,甚至成了一种耻辱。
这种被需要,被喜欢的感觉,对于他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
后来,皇后半夜来到了建章宫,心思细腻的她已经感觉到皇上出了事,她来证实,当看见皇上好好的躺在床上的时候,脸上那种思念与担心,让他的心内大受震动。
可他清楚,皇后担心的并不是他,并不是李显。
他只有装着不甚在意的样子,用一种近乎冷淡的情绪,回应她的热切关怀。
再到后来,皇后对华馥君所做的事情,明显的是在试探他,逼迫他做出真实反应。她的无礼,甚至是挑衅,他都从中看到了一个妻子对于无法在所爱的丈夫那里得到应有的夫妻间的回应产生的深深的痛苦。
他真的很羡慕皇上,能够拥有这样一位真心爱着他的皇后。
而李显是不配拥有的。
“皇上,您在发什么呆呢?”穆美人见皇上盯着她手里的药,一直不动,不由出声。
穆美人的话将李显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他望着眼前的药,接了过去,看着穆美人问:“如果朕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会伤心吗?”
穆佩妍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明明不是皇上。
他不会是当着当着皇上,当成真的了吧?
不管怎样,她得先把他当皇上供着。
穆佩妍在心里思索了一个这个问题,皇上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会伤心吗?她早就知道皇上被老侯爷控制住了。
虽然她爱慕着皇上,但是,她真的没有感觉到伤心。
因为,她清楚,皇上不会再给她任何关怀与宠幸,皇上在的日子里,她在后宫的日子只能与寂静相伴。
因此,皇上安危于否,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倒是眼前这个李显,因为他暂时代替了皇上,她才又得以靠近“皇上”。
她还真的不愿意李显出什么事儿,或者短时间内就会被再次替换掉。
穆佩妍作拭泪状,伤心道:“好好的说这话做什么?妾身光听听都会有难受万分。皇上,您不会有事的。快将这药喝了吧。”
李显对于她脸上的表情与反应有些失望。
真是虚伪,也怪不得真正的皇上在时,她被厌弃。
穆佩妍可不知道李显此时在心内这样想她。
她又压低声音,安慰道:“这药不会对您有什么伤害的,这是宝贝,喝了这药,您就有精神了。”
李显一听,不由盯住了穆美人的眼睛。
穆佩妍阖了阖眼,这个暗示性的动作让李显有些意外,看来穆美人对他有了私心。
既然这样,李显也不伤春悲秋了,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很快,穆佩妍就伺候的李显穿上了大朝会的龙袍,明黄色的衣袖,上面绣着繁复的腾龙,腰间扎着一条同色的腰带,黑发束起以冕冠固定着,整个人丰神俊朗,光采照人,只不过,相比于从前的孟轩鹤,总觉得少了一些与生俱来的高贵,与英武的味道。
不过,大家都知道皇上这些天身子适,这些细微之处的区别倒也不会引人注意。
总体来说,此刻的李显是气度非凡的,相比于他入宫前的样子,简直是天壤之别。
穆佩妍禁不住将头靠在了他的胸口,柔声说,“皇上穿这身衣服真好看,大臣们一定会赞颂您的英明神武。”
李显垂眼瞅着怀里的女子,迟疑地将手伸出去在她头发上抚了抚,“相比于真正的皇帝......”
此话一出,穆佩妍瞬间站直了身子,往外瞧了瞧,对他做了一个噤声手势,轻斥道:“外头有人,你说话注意点儿,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咱们都别想活着!”
李显讪讪抿住了嘴巴。
过了一会儿,苏腾突然从外头跑了进来,“不好了,出事了!”
正与穆佩妍挨着坐在一起的李显,身子弹了起来,站直了。
穆佩妍也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移到了一旁立着。
苏腾进来,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扫了扫,象征性地朝李显行了礼,便禀道:“皇上,御史台三十多位御史跪在丹凤门前,挡着不让参加朝会的大臣们进宫,闹着让皇上给他们一个说法!”
李显的眼睛闪烁着,完全没有主意,这事儿,也不该来问他啊。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苏腾从那位神秘的老侯爷那里得来的指令办的。
他咳了一声道:“苏公公看着处理就是了,那些御史不是已经被免官了么?怎么还能入宫?”
苏腾道:“有一部分是在职的,就把免了官的带进来了,当日处置的急,他们的官谍都还没有收过来,因此,侍卫们也拦不住。”
“那就收了官谍,驱赶出去,闹事者,按律处置便是了。”
苏腾也想啊,他擦了擦额上的汉道:“难就难在.......皇上,王司徒也在其中。”
李显很是意外,“王司徒不是病的都不能上朝了么?今日大朝会就好了?”
苏腾恨就恨在这儿,本以为王冲那老家伙胆子小做缩头乌龟做惯了,没有想到王冲用的是障眼法。
苏腾如实禀道:“王冲老贼可恶至极,他身为外朝官之首,参加此次死谏直接影响了朝中大臣们的想法,且丞相府的官员们全都跟他们加入了死谏的队伍,还有一些武职官员也凑起了热闹,现在跪在丹凤门前的文武官员已近一百名,这么多朝廷命官,是轻易处置不得的。”
李显暗道,你既然知道利害关系,还来找我做什么?你不敢处置,难道我就敢处置了?身为一个假皇帝,每天谨言慎行,在朝堂上罢免一些官员的时候就已经非常害怕了,现在大司徒领头闹事,他才不敢管。
他显退缩地坐回了榻上,“朕一向听苏公公的。”
穆佩妍往前走了一步道:“擒贼先擒王,苏公公可知道御史台领头的是谁?”
“美人,大司空的职位如今还在穆大人的手里,按理说他是御史台的头儿,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那些狼子野心之辈,这几天异常安分,都是装的,让咱们放松警惕。”
穆佩妍皱了皱眉,“他们不是死谏么?那就让他们死去好了!我一向知道这些人的脾气,只要看见有一个死了,他们就会退缩,是最没血性的。”
李显听了这话,心怦怦直跳,身子做后撤状。
谁知,穆佩妍三两步走到他跟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皇上,这得需要您出手了。”
李显摇头,强调道:“我不杀人!”
穆佩妍轻蔑道:“谁让你杀人了?你虽没当过皇帝,好歹也读了那么多书,怎么不知道皇上帝要杀一个人,并不一定亲自动手,你只要稳住,站在丹凤门前,不说话,一定有人死谏,那就让他死去好了,一旦死了一个人,大家见皇上还不为所动,自然也就不敢再步步紧逼了。”
李显不得不佩服穆美人的计谋,可这违背了李显不杀人的原则。
苏腾听了他的话,冷哼道:“哪个皇帝不杀人?哪一个登上皇位的皇帝不是双手沾满了鲜血,既然你今天在这个位子上,就必须这么做。大朝会如果被破坏掉了,老侯爷无法在预期中入朝,你.......还有你的老母,都别想见到明天的太阳!”
椒房殿内,林初南拖着大肚子,终于穿好了皇后的朝服,一旁连昭也穿好了太监的衣服。
秦平小跑着来报,“娘娘娘娘!皇上去丹凤门了!”
林初南拉起孟溪舟的小手,“太子,咱们该出发了,娘亲教你的,你可记住了?”
孟溪舟皱皱小鼻子,“娘亲您不要每次都要这么问好不好?就算您不教我也知道这么做,我聪明着呢!”
林初南捏了捏他的脸,不再多说。
丹凤门前,李显站在高高的门楼之上,看到下面跪着的百十名官员,心里着实发怵。
下面的官员们,看见皇上来了,一阵骚动,小声说着“皇上来了”“皇上一定明白我们的苦心的。”“今日皇上若不收回之前的成命我张廉就一头碰死在这儿......”。
王冲抬起头,看向丹凤门上,虽然离的得远,但那一抹明显的身影依旧那么显眼,旁边执着拂尘的,就是苏腾了。
王冲大喊一声,“皇上!请您收回成命,恢复王御史、张御史、许御史、容御史.......他们的官职!”
王冲一开口,其他人也跟着喊起来,一边喊一边磕头。
李显在上头看着,额上直冒冷汗。
他也知道,罢免的那些官员,都是清流,为官清廉,兢兢业业,忠正耿正,乃御史台的中流砥柱,但是这些中流砥柱的嘴巴,能把苏腾、穆怀信两个人骂死,待老侯爷入朝,再做下面的事,肯定也会遭到御史台这些人的强烈反对。因此,苏腾与穆怀信才会在老侯爷入朝前赶着将这些人除去。
可是,朝廷官员任免是有规矩的,一时之间哪里找得到既有资历又有才华担得起御史之职的人补缺?且,穆怀信手里头也没有这么多有才能的人。他们新任命的那些御史,除了对他们的忠心与听话程度合格外,其他条件都不够格。
御史台不仅是监察百官的部门,也有评定天下刑狱的责任,各封国上呈的会计帐目也由御史台复核,如果御史台乱了,整个国家都等于乱了!
弄一些污合之众掌管着御史台,无疑是自动灭亡之路。
这种做法,无疑是昏君之举。
因此,朝臣们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可不管李显心内有什么样的想法,都不能表现出来。
他站在门楼上,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皇上的沉默,令一位脾气不太好的御史怒了,那位御史姓楼,楼御史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举着胳膊喊道:“皇上!您的英明神武哪儿去了?您难道听不见大臣们的谏言吗?我大齐百年基业不能就此毁了!您要是再不开口,臣就当场死在您的面前!”
李显的心猛的一跳,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拳了拳。
旁边的苏腾感觉到他的变化,捏着嗓子提醒,“皇上莫要听他们危言耸听,稳住,咱们就能赢。”
李显的眉紧紧蹙起。
此时,丹凤门一侧的长街口,林初南拉着孟溪舟就站在那儿,看着丹凤门前的广场上的一切。
孟溪舟问:“娘亲,他真的会去死吗?”
林初南叹息道:“楼御史刚正不阿,如果今日劝不了皇上,以后他也无法在乌烟瘴气的御史台呆下去,只有一死。”
“那咱们为什么不现在就出去呢?可以救下楼御史啊。”
林初南看着太子纯真的眼球,有些自责,他这么小,就要让他参与到这种残酷的君臣博弈之中。
但他是太子,早一点懂得,也许对他有好处。
林初南淡淡道:“有时候人死了,比活着的价值更大,楼御史会名垂青史的。”
孟溪舟对于娘亲的话似懂非懂,但娘亲就现在不让出去,他就不出去,他相信娘亲。
这时,广场上的楼御史突然朝着桥旁的玉栏杆跑去。
林初南赶紧将孟溪舟搂在了怀里,捂住他的眼睛。
只听得“怦”地一下,楼御史的脑袋狠狠地撞击在了栏杆上,鲜血四溅。
跪在旁边的朝臣们大受震动,看向门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