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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见冲不进来, 青年张牙舞爪,龇牙大哭,不停疯喊“我的娘子”。

    书院众人本就恼他肆意冲撞, 再听他这般叫一个纯真无邪的女童,登时便都恼了。

    钟斯:“乱坏我家丫头名声我撕了你嘴!”

    厉则:“也是个痴呆之人, 押去送官!”

    楚夫子:“保护好我丫头!”

    唯有卫封凝神片刻,低头望着瑟瑟发抖的庄妍音, 又睨着那大哭的青年。他出声:“先别斥责他,问问他到底为何叫铃铛小桥,他可是真的认识铃铛?”

    庄妍音一愣。

    不行!

    围观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躁动,让出条路来。

    “来了来了,这傻子家的掌柜来了!”

    透过众弟子, 庄妍音望见他们说的那掌柜竟然是初九。

    初九如今为了衬得上盐商身份,特意置办了华服锦衣, 他一袭锦袍穿过人群, 透过弟子们的身影瞧见庄妍音时, 也是大惊。

    听着王福贵嘴里一直哭喊小乔娘子,再一想到向狄去年来禀报时说起过庄妍音这具身体主人的一些背景,毕竟是皇宫里出来的人, 他当即想到应对之策, 不能叫公主暴露了去。

    “又发什么疯?还不赶快回去干活!”

    初九朝厉则等众人施了一礼:“是府中下人冲撞, 他脑子有些不清,还请诸位公子见谅,在下这就带他回去。”为了让庄妍音更清楚王福贵的底细, 他道, “我这下人是我瞧着经历火灾可怜, 才不顾他有些痴傻买来的, 问了官也找不到户籍,是流民,根本没娘子,该是认错了人。”

    庄妍音才想起上次与林婶出来采买时,初九说过他雇了一个长工,都是底细干净的人。原身被卖到一户农家做童养媳,便是卖给这青年了吧?既然此人身上已经再查不到底细,那她倒不会被穿帮。

    瞧这青年的呆滞眼神,恐怕是被那李老头害得极惨。她记得初九说过陈家遭过大火,所以初九遇见这青年,才生出同情雇了他?

    卫封拍了拍她肩,示意她别怕,扬声问初九:“我们府上的丫头在寻亲,既然此人疯傻却仍一心朝她扑来,可见他是认出了人来。我可否问他几句话?”

    初九眸底隐忧,面色如常:“你问。”

    卫封示意她松开些。

    庄妍音放了手,心里已有了计划,倒是已经不担心了。

    卫封行到王福贵身前:“你认得她?”

    王福贵嗯嗯着点头,十七岁的青年,面容却显老态,唯有一双眼眸稍显青涩。

    “她叫小桥?”

    “小乔,嘿嘿娘子,阿娘买来的小娘子……嘿嘿。”他从地上爬起来欲要来牵庄妍音。

    卫封按住他肩膀:“阿娘呢?”

    “阿娘,阿娘……”王福贵忽然疯了般哇哇大哭,“走水了,好大的火!”

    卫封耐着性子道:“别怕,火已被我等扑灭。阿娘买了小桥来,那小桥的阿娘呢?”

    “死啦死啦。”

    庄妍音扑进一旁的钟斯膝上,抽泣起来。

    卫封眸色更沉一分:“小桥的阿娘死了,小桥的姥爷呢?”

    “死啦死啦。”

    王福贵起身要来抓媳妇,哭嚷着喊小乔回家,吃好吃的。

    被初九拽住手腕:“勿再疯癫!”

    卫封已猜到几分,回头瞧着庄妍音颤抖的背影,对初九道:“敢问是哪家府邸?”

    “右边那三家铺面,是我的盐庄。”

    卫封眸光微沉,不动声色打量初九。

    徐沛申等人也是有些诧异,天下七国,唯有周国商制杂乱,不禁私盐,但能开得起盐庄,那也该是大背景。

    初九微一扬唇:“也是我这下人惊扰在先,不如诸位带些盐回去,当我补偿这位小姐。”

    卫封道不必,转身来到庄妍音身前,弯腰耐心询问她:“你想起什么来了吗?”

    他嗓音清润,难得的温柔等候。

    庄妍音抱紧钟斯双膝:“我想不起来,我不要跟他回去,我不要给别人当童养媳……”

    “我不会让你再回去受罪。”

    他朝初九道:“这是我们府上的丫头,她该不是这青年要寻的童养媳,此事作罢,也请你管教好下人。”

    初九瞥了眼卫封腰间的剑,拱手:“多有冲撞,见谅。”

    庄妍音被众人扶上马车,楚夫子拍着她背叹道:“丫头别哭,咱不会再让你回去受罪的,别怕。”

    庄妍音使劲点头,抹掉眼泪,仍有些害怕,又想再瞧瞧外面。她朝车窗外探出头去,初九仍立在街上目送她,趁人不备,她露出浅笑,朝他眨眼,连忙放下车帘,又是一脸伤心难过。

    她想到如何跟卫封结拜了。

    卖惨。

    这次不一样,她有把握一击命中。

    这可是他亲眼瞧见她身世这般凄惨,他不要她,她就得回去给别人当童养媳,少年的他也是善良的,只是过于防备外人,眼下她身世已经清楚,他还有什么理由防她?她不信她这么萌他就不动心。

    回书院后,众弟子都来安慰庄妍音,她哀伤不乐,又不敢怠慢大家,强颜欢笑。

    众人见她这般模样,更觉可怜。

    楚夫子怕她多想,也来她院中安慰她:“今后踏实在这里住下,莫要多想其他,你不是叫我爷爷吗,就当老夫是多了个乖孙女。”

    庄妍音又感动道:“爷爷,你真好。”

    钟斯放话:“铃铛别怕,大不了今后跟我回我府上,我是楚国将军之子……”

    “阿斯!”徐沛申制止他,冲庄妍音笑道,“他胡言乱语,你莫当真。”

    庄妍音抿了抿小嘴:“我知道你们都是安慰我,阿拉斯加怎会是楚国人,我听都没听过楚国在哪。”早就知道他们一个个身份都不简单,只是她记不住书中这么多配角罢了。

    楚夫子深沉眸光在众弟子身上梭视一眼,含着警告意味,冲庄妍音和蔼一笑:“别再难过,早些睡。”

    弟子们都拿来各自房中的点心给庄妍音,让她早些就寝。厉则最后一个离开,眸光也是怜悯:“可惜阿秀不在,不然也能陪陪你。”

    他沉吟了片刻:“我听阿秀道你想要个义兄,若你愿意,便认在我名下,我送你回南郡府中,吃穿用度皆按阿秀一个标准。”

    “厉公子,多谢你的好意,我自己可以的。”她朝厉则恭敬地行了一礼,“我还是更喜欢这里,我想孝敬爷爷。”

    厉则一笑,也知她怯怯的模样是怕了厉秀莹。

    众人都走后,庄妍音不想睡,打算继续扮演忧伤。

    不出意外,卫封一定会再派人去调查王福贵的底细,而他很想在芜州做私盐生意,也会去查初九。

    初九的底细早抹干净,他就算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打通得了他们大周官场内部,是查不到什么的。

    夜半,卫封果真来到了她檐下,隔着窗道:“为何还不睡?”

    “卫公子?”望着窗户上投来的影子,她道,“我睡不着,我做了噩梦,梦里便是白日那坏人。”

    一阵安静,卫封道:“睡吧,已经回来了,那人不会再伤你。”

    她从鼻腔里逸出一声软软的嗯。

    一连三日,大家都见庄妍音寡言少语,不展笑靥,也没再去各位弟子院中串门,吃完饭便独自回了房。

    楚夫子面色凝重,交代林婶:“这里也没有同龄的姑娘家,你是妇人,有些话好讲,让她切莫伤怀。”

    林婶应下,安慰了庄妍音一番,见她也始终只乖巧应承着,也是心疼不已。

    楚夫子回了院中,叫来卫封:“铃铛这孩子的身世,你该有细查过吧?”

    卫封应是。

    他的确在她进入书院后便查了一次,暗卫没查到什么。这次遇见那人,他也派暗卫去查探王福贵的底细。坊间都说那是刚来不久的一个流民,时而憨厚正常,问及家事又痴傻疯癫。

    还有那盐商,他已细查过,名叫陈久,城中不知底细,短短一月间便开起了一间盐铺。此人难查到底细也正常,因为这种私盐商贾多半都有些官场背景,别人不想让你查到,短时间内便一定查不到。

    他行事一向低调,即便是行侠仗义也从不留名,毕竟仍是质子身份,查了这些后便未再继续深入下去。

    “那伤疤青年所言也是真的?”

    卫封道:“我的人一问起铃铛,他便直呼娘子。我问过大夫,大夫道即便疯傻之人,若遇重要的人或事,也会瞬间清醒或是过激疯癫。想来,那人所言的确为真。”

    “这孩子身世可怜,失了双亲不说,还被卖作童养媳,唯一的亲人都已不在。你是我最看重的弟子,要多照拂她一二。”

    “弟子知道。”

    卫封回到院中,原本想去探望庄妍音,卫云恰巧拿了芜州各地盐庄的信息给他,他想在芜州开盐庄,正在部署安排。

    卫云道:“公子先处理,属下去陪陪铃铛姑娘吧。”

    待卫封终于忙完,想去瞧瞧庄妍音时,卫云已经回来道她已经睡下。

    “她今日可有开心些?”

    卫云叹了口气:“对着我们她倒是乖巧听话,但我瞧她那强挤出来的笑便是心疼。”卫云与卫夷去抬热水,“公子忙一天了,也早些洗漱歇息吧。”

    望了眼窗外静谧夜色,卫封洗漱完只好睡下了。

    他一向浅眠,夜半被风声惊醒,侧耳细听,像是秋千晃动声。

    想到庄妍音这几日耷拉脑袋的可怜模样,他起身披上外袍,开门时见卫夷已在檐下。

    卫夷忙朝他行礼:“殿下……”

    一瞬间,他冷厉眼神罩在卫夷身上。虽是夜深人静,他也绝不允许手下人犯如此错误。

    卫夷连忙垂下头去:“是属下大意了,属下这就去领罚!”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卫封视线穿透夜色,透过梨园望见那一盏微弱灯火,黑影在夜色下随秋千摇动。

    他道:“她何时起来的?”

    “属下也是才发现,想近前又怕嘴笨不会安慰人,眼下可都子时了。”他也常年习武,被这动静惊醒,瞧见庄妍音孤零零可怜,方才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安慰人,才下意识脱口喊出了“殿下”。

    “你去歇着吧。”

    卫封步下屋檐,缓步行入林间。

    夜光漆沉,阴云之下唯有女童与那灯火。她的灯铜胎绣落,也不防风,几阵风过,火光熹微。

    她心事重重,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机灵,直到无意间望见梨园中的他,才惊慌失措地想下来。

    待秋千停稳时,他已来到秋千旁。

    “为何深夜还不睡?”

    她像个偷玩被惩罚的小孩,无措地捏着衣角:“我……”

    卫封只能瞧见她瑟缩的脑袋,叹了一声蹲下,与她平视。

    “已是子夜了,为何还不睡觉?”

    “对不起,是我惊扰了公子。”她依旧埋着头,朝他乖巧行礼,转身欲跑。

    他长臂轻易便将她拦下,扶她站到跟前,牢牢望着她:“此事已经过去,你不必再心事重重。”

    庄妍音终于抬起头来,眼泪却已簌簌流下。

    “我害怕,我一闭上眼睛就是那日那个男子的脸,好可怕,他好吓人,我好怕。”

    “世间不如意事常有,可怖之事,便应拿出勇气去面对它。你已回到书院,那人再也不知你下落,不必再想,去睡吧。”

    她小心翼翼问他:“真的吗?那人真的找不到我了,你查清楚了吗?”

    卫封颔首。

    庄妍音埋下头,果然如她想的,他已经去查过了。

    所以现在她的背景是清清白白哒?

    卫封提起草地上的油灯:“拿着,回屋去,早些歇息。”

    庄妍音接过灯,点点头。

    她一步步走到廊下,怕黑,也怕他不在,几步一回头,他始终立在院中秋千架旁,目光温和坚定,示意她不要怕。

    踏上台阶,她酝酿好了演技,忽然放下油灯,小步子跑向他,一头扑进他怀里,哦,腰腹上。

    再昂起头,眼中热泪汹涌。

    “哥哥,我害怕,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点油灯吗?为什么阿秀姐姐骂我我也要烧着炭火睡吗,因为我好像能梦见我娘。”

    “梦里,我娘的尸体就躺在冰冷的地面,我还天真无知,踩着她一头长发走过。”虽然都是套路,但说到这里她也仍是发自内心的动情,“我不敢面对黑暗,我失去记忆,我想找回记忆,可是我也害怕找到记忆。”

    “阿秀姐姐再欺负我我都不会生气的,我羡慕她啊,她有哥哥。”

    “我没有亲人了,那个男子说连我姥爷都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亲人了。”她昂起脸连,小鹿眼里泪光闪烁,“你有失去过亲人吗?我被所有亲人抛弃了,他们都不要我了,你明朗,端正,自然生活得很好,肯定不知道被亲人抛弃的难过。”

    卫封浑身僵硬,任她抱住双膝,晚风冰冷刮过脸颊,明明该是春风,却似十二月寒霜刺骨。

    他缓缓蹲下身,指腹擦去她眼泪,却是怎么也擦不干净,她越哭越凶。

    “我也被亲人抛弃过。”喉头干涩疼痛,许多话竟都难言出,他无法去安慰她,因为他从不需要安慰,也不接受任何人安慰,不懂该如何哄好这个可爱的孩子。

    听他这样回答,她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却仿佛觉得原来他也这般可怜,泪光盈盈的眼底满是心疼。

    她小手捧着他脸颊,想安慰他,却控制不住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

    “公子,我不干净了。”

    卫封一怔,才知她为何会这般说,沉声道:“不可胡言。”

    “虽然我想不起来从前的事,但那男子好像就是认定了我,我还这般小,竟然已经被倒卖成了童养媳,呜呜呜我是不是不干净了……”

    她抱着他脖颈。

    颈项一片冰凉,她把眼泪都流进了他脖子里。

    卫封想到此事,也是震怒,恨不得手刃了那人。

    虽然暗卫现身于那男子面对面问过话,也在他疯疯癫癫的话语里得出并未发生那种事,但一想到一个好姑娘就这样被污了清白,落了阴影,他便只想杀了此人泄愤。

    此事也许是她在寻亲途中被拐的,她生得这般灵动惠美。

    “没有,我已调查清楚,你清清白白,是好姑娘。”

    她还是哭,哽咽道:“我害怕,我不敢睡,嗝……”

    咽下这个演戏过火的嗝,庄妍音哽咽:“你保护我好不好,你把我收下来,当义妹,那个人怕你,以后他就不敢欺负我了。”

    “我,我我一定跟你好好学好,以后我长大了,若是你从商,你就把我许给能帮你的商人,若是你要考功名,你就把我送给做官的。你把我许给谁都行,我一定不会拖你后腿的。”

    脖颈后的小手细腻温软,颈窝里脑袋眷恋依赖,卫封手臂虚搂着这温软小人儿,有眼泪从脖颈滑向他胸膛,他冷厉的心也蓬勃跳动。

    “我想有个哥哥,公子十四人,唯有你是我最喜欢的人,只有你让我有安全感。我从来不骗人的,我只想做你的妹妹,可以吗?”

    卫封埋下头,正好与这张布满眼泪的小脸相对,她紧张而害怕,却不敢催他,搭在他脖颈上的小手只敢微微收紧一点,生怕他一个开口就埋葬了她所有希望。

    卫封望着这双无辜的小鹿眼,忽然好像望见了自己。

    四岁被责罚的自己,五岁求母妃饶恕的自己,十岁跪在空荡的皇陵那冰冷地面的自己……黄沙孤烟里,踏上异国为质的自己。

    他嗓音干涩,说:“好。”

    她不可置信眨眼睛:“真的吗?”

    “嗯。”

    她又是一阵嚎啕大哭,紧紧抱住了他脖子。

    “呜呜哥哥,你放心,以后我一定跟你好好学习!不会给你滋事的。”

    卫封渐渐收拢手臂,紧绷的身体终于趋于柔软,拍了拍她肩膀。

    “那我们什么时候结拜呢?”生怕他反悔,她拉着他宽大手掌道,“明日就结拜好不好?”

    卫封抿起唇角:“都依你。”

    “回去睡觉,莫再为过往耗费自己。”

    她的脸再不见伤郁,抿起樱桃小嘴微笑,含着泪光点头。

    “哥哥。”

    “嗯?”

    “哥哥!”她叫了数声。

    卫封无奈弯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