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下, 城市一点点暗了下来。
舒尔特城和王城完全不一样,这是一座粗犷的城市。
城的四周,高大坚硬的城墙环绕着。
城里,一栋栋巨大的石制建筑皆给人一种彪悍的气息。
城外, 是一望无际的旷野, 延绵起伏的山丘, 以及郁郁葱葱的森林。
华美与精致和这里无缘, 它所拥有的, 是饱经战乱的风霜, 是积年累月中渗透着铁与血的气息,是巍然矗立在大地之上的骄傲。
一处废弃的高塔上,少年坐在残缺破旧的平台上, 红发的青年站在他的身侧。
两人沐浴在夕阳之下,一同俯视着这座城市。
“希迪尔,你觉得这座城市怎么样?”
希迪尔沉吟了一下。
“血气很浓的城市, 虽然是波多雅斯北方最大的城市,但是, 很安静。”他说, “安静对一座城市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 如果这座城市是纯粹作为防御外敌的军事要塞的话, 这就够了。”
“不过现在,这里将成为那位王子的大本营,那样一来,像现在这样继续安静下去可不行。”
弥亚笑了起来。
“希迪尔你一定很不喜欢这里。”
“千面怪盗向来不落无宝之地。”
希迪尔啧了一声。
“这次被你免费使唤了这么久,真是亏大了。”
不等弥亚再次开口, 他先一步堵住了对方的话。
“别道谢, 你欠我的那些债得用实物来还, 嘴巴上道谢是最没用的东西。”
“好啊~~”
毫不推迟,少年爽快地答应下来。
他笑着说好,小腿悬在空中微微晃动着。
“…………”
希迪尔抬眼,眺望着旷野的地平线上如火烧般的红云。
“夕阳不错。”
“希迪尔,我在庞维城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并不是你害的,所以,你不需要感到愧疚。”
“……我才没有觉得愧疚。”
红发怪盗嘴硬道。
当初,若不是他一时兴起将伊赛亚掳走,还把宝石送给他,伊赛亚也不会被人冤枉,遭那么大的罪。
他虽然一直嘴上没说,但是心里却是自责的,只是不知道怎么被伊赛亚看了出来。
“实际上,就算没有你的出现,或许也会有另外的麻烦事落在我身上……就好像我必须遭遇到一些事情……”
少年轻轻晃动着小腿,看向远方,目光有些深邃。
他隐约还记得在庞维城的那一晚,他被束缚在处刑场中神志不清时,那个不断地在他脑海中回响着的话语。
【人类不值得去救。】
那个声音一直在如此告诉他。
它似乎并不希望他去救庞维城中的人。
那个声音厌恶着人类。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是弥亚就是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失去记忆这件事或许也是那个声音捣的鬼。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讨厌那个声音……
“你想要改变这座城市?”
试图转移话题的希迪尔的声音让弥亚从沉思中醒来。
“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
夕阳的火光映在脸上,有些晃眼。
弥亚微微眯起眼,笑了起来。
“总得试一试,不是吗?”
“……的确是你会做的事情。”
安静片刻,弥亚再一次开口。
“你要走了?”
“唔……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希迪尔摸了摸下巴,“不过,听见你刚才的话,我有点好奇,打算留下来先看一看。”
他一手插在腰间,俯视着脚下的城市。
高空的风呼啸而过,将他一头火红的长发吹得在空中飞扬而起。
他的唇角上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千面怪盗不落无宝之地。
不过,他可从来没说过,这座城市没有宝物。
…………
在太阳彻底落下地平线之时,弥亚回到了城主府中。
从窗台上跳下去后,他一抬头,就看见自己留的字条还待在桌上。
看来在他出去的这两个小时里,萨尔狄斯没有回来。
他松了口气,想了想,快步走过去,伸手想要拿起那张纸条。
但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纸条之时,一只手陡然从他身后伸出来。
抢先一秒,像是砸下来一般重重地拍在纸条上。
砰地一声。
猝不及防。
将弥亚吓了一跳。
一回头,熟悉的面容映入他的眼中。
他惊讶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萨尔狄斯没回答,只是低头看着弥亚。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房间里还没点灯,阴影中,他的脸有些看不清。
他的左手还按在桌面的纸条上,人站在弥亚身后,右手也搭在桌沿上。
他的身躯比弥亚高大许多,这样站在弥亚身后时,就将弥亚限制在他和桌案之间那狭小的空隙中。
再加上笼在两侧的双臂,从一旁看过去,就像是以身体为囚牢将弥亚整个人囚在他怀中一般。
弥亚甚至都无法转过身来。
萨尔狄斯深深地看了弥亚一眼,然后,他拿起被他按在桌面上的纸条,目光在上面扫过。
在弥亚从窗子里跳进来之前,他就已经在卧室里了。
他只是没出声,沉默地看着弥亚进了房间,走向桌案。
半个小时前他就回来了,只是在推开房门的一瞬,空荡荡的房间让萨尔狄斯的心脏在刹那间无止尽地沉了下去。
空无一人的卧室,就像是在告诉他,他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
胸口仿佛被一座无形的大手攥得紧紧的,几乎让人窒息。
若不是一眼看到桌案上放着一张纸条,而纸条上隐约可见熟悉的笔迹,他恐怕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一脚将房门踹得粉碎。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之后,才慢慢地走进卧室,关上门。
他没有去拿那张纸条,而是站在角落里,靠着墙静静地站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上的纸条。
火红的夕阳余晖从窗子斜斜地照进来,映在萨尔狄斯那张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脸上。
他就这么靠着墙,安静地等着,一直等到太阳彻底落下地平线,映在他身上夕阳余晖消失,他整个人也陷入了房间的阴影深处。
黑暗中,唯有那双盯着纸条的异色双眸闪动着幽幽的光泽。
即便是有光,也是暗沉的,幽暗得看不到底。
一直到蓝眸少年从窗子里跳进来,那双眼才陡然亮了起来。
…………
站在弥亚身后,萨尔狄斯的目光在他手中的纸条上扫过。
弥亚在上面写得很简单,大意就是有事要出去,很快就会回来。
萨尔狄斯的目光有些暗沉。
他不是不知道,弥亚之所以趁着他离开的这段空隙里自己偷跑出去,是因为他不肯让弥亚离开城主府。
他已经知道了弥亚这段时间里所经历的事情,也知道弥亚离开城主府是想要去看那对帮助过他的商人夫妇,但是无论弥亚怎么说,他就是不愿意让弥亚出去。
弥亚没办法,才瞒着他偷跑出去。
可是弥亚这种行为让他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感越发变得强烈起来。
那种焦躁不安的感觉,从弥亚重新回到他身边的那一刻起就不断地从他心底深处涌出来。
它就像是毒蛇的毒液一般,持续不断地滋生着,同时还一点点地腐蚀着他。
萨尔狄斯目光幽深地看着弥亚。
被他以身体为囚牢囚在怀中的少年在狭小的空隙中无法转身,只能回头看他。
哪怕在黑夜之中也异常明亮的湛蓝眼眸凝视着他,流露出一丝疑惑。
弥亚像是在用目光疑惑地询问着他,怎么了?
怎么了。
萨尔狄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了。
尽管弥亚现在就在他的眼前,还被他牢牢地囚禁于怀中,但是那种已经深入骨髓的不安感却不曾减弱分毫。
他总觉得,只要自己一松手,弥亚就会从他身边消失,离他而去。
而他就会和不久前一样,再一次陷入暗无天日的痛苦之中。
他的目光中浮现出一丝茫然。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减轻这种不安的感觉。
用自己的左手握住弥亚的左手,抬起来,他轻轻地低头,将自己的鼻尖贴在少年白皙的手背上。
温暖的触感从鼻尖传递过来。
流金似的金发散落在手背上,萨尔狄斯睁着眼,看着弥亚的手。
少年的手腕很纤细,肌肤白嫩如牛奶一般。
萨尔狄斯看着自己金色的发丝散落在那只手腕上,几缕发丝恰好将其缠绕了起来。
他想,如果在这只手腕上缠上金色的细链,衬着白皙的肤色,一定很美。
他想,如果将那金色链子的另一端缠在房间的柱子上……那么弥亚就永远都离开不了这个房间一步。
那样一来,他永远都不需要再担心怀中的人离他而去。
萨尔狄斯半垂着眼,细长睫毛的影子落入他的眼中。
有某种意味不明的、却又极其危险的东西从他眼底深处一点点的浮现,就像是从万丈海底深渊之下缓缓浮向海面的怪物的影子。
他想,他的确与他那位亲生父亲很像。
他身体里终究还是流着戴维尔王的血。
甚至于,他的身上又还要加上那位抚养他到十四岁的养父的影子。
将弥亚囚禁在自己身边。
将弥亚囚禁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让弥亚再也无法离开他一步!
让弥亚从此之后只能看到他一个人!
只要他这么去做的话——
就在萨尔狄斯眼底危险的微光闪动之时,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抓在桌沿的右手上。
不知何时转回头去的弥亚看着他的右手,又摸了摸他的手腕,问:“这里的海蓝石手绳呢?”
萨尔狄斯目光一顿。
犹豫了一下之后,他稍微后退了一些,然后从腰间掏出一个黑丝绒小袋。
他的左手依然还握着弥亚的左手,此刻带着其翻掌朝上,将袋子往弥亚手中一倒,一个闪光的东西掉了出来。
黑夜之中,中心仿佛有深邃的海水在流动的湛蓝宝石落入弥亚掌心。
细长的金色绞线伴随着柔滑的金色流苏从弥亚指缝中滑落,在空中轻轻飘动着。
“果然又被你改回成这个耳饰了啊……”
他听见弥亚轻轻地嘟哝了一句,一副‘我早猜到你会这么做’的口吻。
然后,他看着弥亚抬手,将这个金丝海蓝石耳饰戴在了自己的耳上。
“说起来……我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我的那位‘父亲’,还有‘小侄子’,都争着要给我买耳饰。”
少年一边将其戴在耳上,一边低声嘀咕着。
“我都没要。”
“因为我总觉得,我不能戴他们送给我的耳饰。”
“我总隐隐感觉得到,这里,本该有着某种很重要的东西。”
将耳饰好好地戴上,金丝从少年白皙的耳垂下垂下去,缀着流光似的海蓝宝石。
弥亚抬手,轻轻地拨弄了一下耳坠。
海蓝宝石微微一晃,金色的流苏从他的肩上滑落。
“你看,就算失去了记忆,我依然还记得,我弄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
“就算忘记了一切,我依然还记得,我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弥亚靠在桌案上,双手按在桌沿上,仰头看着萨尔狄斯。
“所以,萨狄。”
眼眸微弯,少年对萨尔狄斯微笑。
他和耳边缀着的海蓝宝石一般湛蓝的眼中清晰地映着萨尔狄斯的影子。
他说:“无论我去了哪里,最后都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
萨尔狄斯没有回答,他目光深邃地俯视着弥亚。
他的双手突然按在弥亚的手上,俯身向弥亚凑来。
弥亚看着那张突如其来逼近自己的俊美面容呆了一下。
等反应过来萨尔狄斯想做什么时,他本能地想要抬手挡在脸前,可是萨尔狄斯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一点,早就将他的双手按在了桌沿上。
弥亚有些慌。
“等……”
“不等。”
萨尔狄斯话刚落音,他的唇就堵住了对方似乎还想说什么的唇。
弥亚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就被堵住了嘴。
萨尔狄斯就在他的身前,而身后的桌案堵死了他全部的道路。
他站在桌案之前,但是上半身已经被迫向后倒在桌面上。
唇瓣被温柔地舔舐过。
无比细致的,仿佛在怜爱而又珍惜地抚过每一寸角落。
磨蹭时一点点燃起的热度像是向着四面八方感染而去,让他的颊、甚至于耳根都跟着一起微微发烫了起来。
被压制在桌面上的上半身动弹不得,弥亚只能微微睁着眼,看着上方那金色的长发从他眼前垂落。
“萨……”
堪堪发出一个音的唇再一次被堵住。
萨尔狄斯的吻似乎是极其温柔的,但是那温柔中又带着仿佛能将其吞噬殆尽的粗暴。
他占据着他的唇,强硬地将其据为己有。
他不给他丝毫喘息的空隙,就连呼吸进去的氧气都被其彻底吞噬。
那炽热的吻简直想要掠夺走他的一切——
就在弥亚几乎要因为无法呼吸而意识模糊过去的那一瞬间,他的唇终于被松开了。
一片空白的脑子来不及多想,他张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喘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还没来得及生气,萨尔狄斯已经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刚才房间外面有人。”
“……啊?”
“恐怕是在查探我们的状况。”
“…………”
萨尔狄斯看着弥亚,唇角微微上扬。
“所以,我就做了和宠侍该做的事情给他看。”
“…………”
我信你个鬼!
弥亚生气地瞪向上方的萨尔狄斯。
全然不知道自己此刻眼角隐隐泛红、眼睛水润泛光、唇瓣微肿殷红的模样瞪过来,不仅没有丝毫威慑力,反而让对方忍不住又低头轻轻亲了他一下。
一个极轻的吻,带着深深的怜爱之意。
就算身体流着那个男人的血,就算他们两人再怎么相似……
萨尔狄斯轻轻地抚着怀中还在轻轻地喘气的弥亚的发丝,哪怕冰冷的金属面具也掩盖不住他眼底渗出的温柔。
只要弥亚还在他身边,他就永远都不会变得和那个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