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祭司说的‘以身相许’, 某位新任王太子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嫌弃的神色。
他瞥了伊缇特还揪着自己那束长发的手一眼。
“比起那些乱七八糟的,起码先松手如何?”
刚才他被拽的那一下可不好受。
伊缇特笑了一下。
“是我冒犯了,王太子殿下, 毕竟一睁眼就看到一束毛发在眼前晃, 还以为我家伊尔娜在偷偷摸摸地做坏事,所以下意识就抓住了。”
他一边道歉,一边松开手。
只是他的话看似是在道歉,却是意有所指。
以及,伊尔娜是他那匹深棕色坐骑的名字。
大概是意犹未尽, 他继续补充了一句。
“话说回来, 萨尔狄斯殿下,您的警惕性不如以前敏锐了啊,居然这么轻易就被一个重病之人抓住了要害。”
他看着萨尔狄斯的目光似笑非笑。
“我要是心怀不轨,您可就危险了啊。”
最后一句话, 与其说是和善的提醒, 倒不如说是一种赤|裸裸的威胁。
萨尔狄斯:“…………”
一个不慎被揪住小辫子的他无法反驳。
行吧。
色令智昏,他承认就是。
两人针尖对麦芒,就这么互盯着对方。
正互不相让时,被大祭司搂着的弥亚突然轻轻地哼了一声, 睫毛也动了动,一副要被他们吵醒过来的模样。
两人对视一眼, 极有默契地停止了对峙。
于是,感觉到四周的氛围安静下来的少年睫毛停止了眨动,嘴角满意地扬了扬, 继续沉沉睡去。
见怀中小弟子那副贪睡的模样, 伊缇特不由得失笑, 他将弥亚放在床上, 然后自己起身下了床。
伤口的绷带以及药膏都要换了。
还有,就算对于某位新任王太子的行为颇为不爽,他也得尽快将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尽数告知于他。
因为差不多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弥亚这一觉睡过去,就从早上一直睡到了傍晚。
等他终于扯着呵欠睁开眼的时候,一杯水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地接住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里面的水是温的,恰到好处,还加了蜂蜜,喝起来甜滋滋的。
咕咚咕咚地将一杯蜂蜜水喝完,弥亚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伸了个懒腰,心里愉快地想着,如果老师已经醒来了,他就拿那把月神弓给他看,告诉老师自己得到了一把绝世好弓。
只要有这把弓,以后老师就再也不能以他射出去的箭短小无力为理由训斥他了。
心里正打着主意,弥亚抬眼一看,就看见了站在身边的法埃尔。
他环视一圈,发现自己躺在原本伊缇特躺着的床上,而伊缇特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一边把空水杯递过去,一边问法埃尔:“老师呢?”
想了想,还隐约有点早上的记忆的他又继续问:“萨尔狄斯是不是早上就回来了?”
他们怎么都不在?
法埃尔接过空水杯,回答道:“殿下和安提斯特阁下都在城主府外迎接人。”
“啊?”
弥亚错愕。
那两人亲自出府迎接?
哪位大佬有这么大面子?
“奥佩莉拉王妃。”
“啊——?”
弥亚更惊了。
等等,王城不是被海上民围住了吗?
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王城中的王妃怎么会突然来到舒尔特城?
…………
城主府外,一辆行驶了许久已是风尘仆仆的马车缓缓地驶过桥梁,向河对岸的城主府大门驶去。
身穿白甲的中年将军骑马随之前行,一众骑士护卫在两侧。
这位将军的脸色沉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一行人来到城主府大门前时,停了下来。
中年将军和一众护卫的骑士都下了马,俯身单膝跪下,向大门前的那个身影行礼。
站在大门前的萨尔狄斯注视着那辆马车,目光深邃,双眸中闪动着幽暗的微光,让人猜不出他的心思。
马车的车厢很严实,就连窗子都被厚厚的布帘遮挡着,让人完全看不见车厢里面的情景。
即使到了萨尔狄斯面前,马车里依然毫无动静,里面的人明显不打算下车露面,不止如此,她至始至终都默然无声。
面对许久未见的儿子,她甚至都不曾开口问候一声。
而同样的,站在马车前的萨尔狄斯也不曾对她发出一声问候。
明明应该是至亲的母子见面,场面却极为沉默。
气氛冷得如同此刻笼罩着斯顿大草原的寒冬一般,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之中,在场的其他人皆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一口。
萨尔狄斯淡淡地看了马车一眼,说:“王妃长途跋涉,一定累了,先送她去休息。”
马车再度动了起来,驶向一位侍从引领的方向。
只是刚行驶了十多米,大概是马车里的人说了什么,驾驶马车的车夫又停下马车。
一侧窗子里厚厚的布帘动了一动,露出一点缝隙。
从那点缝隙中隐约能看见流金似的长发。
一个宛如低声调的琴弦般动听,却淡漠得毫无感情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我在路上听说,少祭在这里,是吗?”
原本已经转身打算离去的萨尔狄斯脚步一顿,他回头,异色眼眸盯着窗子缝隙中露出的和他相似的金色长发。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回答了奥佩莉拉王妃的话。
他说:“是。”
他只说是,不曾多说一个字。
得到回答的王妃亦没有再开口说话。
布帘落下来,重新严严实实地挡住窗口。
马车再度行驶了起来,逐渐远去。
…………
夜晚已经降临,政事房里的灯火已经点燃。
纳迪亚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下巴上的疤痕,盯着弥亚看了半天。
弥亚被他看得不自在,忍不住问:“你一直盯着我看什么?”
纳迪亚纳闷地说:“我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你和王妃有哪里相似。”
“啊?”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比起这边这位王子,你才更像是王妃的亲生儿子。”
“…………”
弥亚无语地移开目光,懒得搭理这个胡说八道的家伙。
纳迪亚一摊手。
“我又没乱说,她对你真的就和别人不一样。安提斯特,你说是不是?”
坐在一旁铺着软垫的木椅上,安提斯特沉思了一下,难得没有反驳纳迪亚的话,而是点了点头。
“嗯。”他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从以前开始,王妃对弥亚的态度似乎就和其他人不一样。”
以大祭司的身份,所以比他人更加容易接触王妃的伊缇特比纳迪亚更能体会到这一点。
他抬头,看向弥亚。
“弥亚,你知道原因吗?”
弥亚正要摇头,忽然晃神了一下。
……
寂静的房间里,那只柔软白皙的手指捧着他的颊。
一个极轻的吻落在他的额头上。
微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她说:【你是……‘希望’。】
…………
“弥亚?”
萨尔狄斯的喊声唤醒了失神的弥亚。
弥亚从突然浮现出的记忆中醒来,他一抬头,对上了紧紧地凝视着他的异色双眸。
他想起王妃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他想起月神的老祭司曾经对他说过的预言。
【希望】。
那究竟是……?
思索着的弥亚刚打算将他想不明白的事情说出来,突然一个沉闷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一名身穿白甲的中年将军走进政事房。
他的眉头紧皱着,陷出深深的川字纹。
他的脸上神色郁积,眉宇间透出一丝疲惫,眼底沉着浓浓的忧色。
枪之骑士团的统帅沙拉姆。
老将军纳尔特之子。
亦是被废的王太子帕斯特的舅父。
进入房间后,他一抬眼,目光从萨尔狄斯和弥亚两人身上扫过。
这一刻,他的眼底流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
他和对面的两人本该是敌人。
王位之争,注定他们之间的斗争不可能罢休。
以他和他的父亲的性子,哪怕是玉石俱焚,也不可能向萨尔狄斯低头。
可是现在……
沙拉姆向前一步,他俯身,单膝落地,跪在萨尔狄斯身前。
他低着头,沉声道:“沙拉姆奉陛下遗令,率领枪之骑士团归于您的麾下。”
“不久之前,我南下赶去迪迈兹城救援,中途接到陛下的密令,禁止我前往迪迈兹城。”
说到这里,沙拉姆顿了顿。
他按在地上的手攥紧成拳,攥得很用力,显然是在拼命地压抑着自己。
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心底的不甘,他闭上眼,继续说了下去。
“亦禁止我继续南下……去救援王城。”
在接到戴维尔王的密令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陛下的打算。
陛下舍弃了王城。
舍弃了王城里的王太子。
那个时候,他愤怒于戴维尔王的决定。
他心里无法抑制地充满了不甘和失望。
但是同时,他又不得不认同戴维尔王的决定。
戴维尔王做出的是正确的决断。
不顾一切救援王城,只会将波多雅斯拖入无止尽的战争中,最终耗尽国力而亡。
以儿子和舅父的身份,他想要不顾一切地率兵前往王城。
哪怕和父亲以及王太子一起战死在王城!
只是最终,他选择了自己身为枪之骑士团统帅的身份。
一切为了波多雅斯的未来。
萨尔狄斯看着跪在他身前的沙拉姆将军,并没有说多余的话,直接询问情况。
“王妃怎么会来到这里?”
“王宫下方有通往地下河的密道,我父亲派人护送王妃离开王城,送到我的军中。”
“王城的情况如何。”
“已经完全被海上民围困。”
双方正在一问一答,外面突然再次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侍卫匆匆奔进来。
他甚至顾不得向在场的众位将军行礼,疾步走到萨尔狄斯身边,双手将一个两指宽的铜制圆筒呈上。
一路跑来的侍卫喘着气说:“殿下,来自王城的紧急情报。”
房间里的气氛一滞。
沙拉姆猛地抬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那只小小的圆筒上。
萨尔狄斯接过圆筒,拨开封蜡,倒出里面那张薄薄的羊皮纸。
侍卫躬身退下。
萨尔狄斯看着展开的纸条。
还保持着单膝跪在地上的沙拉姆将军仰着头,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萨尔狄斯手中的纸条,几乎屏住了呼吸。
唰,萨尔狄斯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纸条。
他眼带煞气,声若寒冰。
“王城中部分贵族叛国投敌,致使王城陷落。”
众人一惊。
弥亚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城里的人……”
“帕斯特被俘。”
萨尔狄斯看了死死地盯着他的沙拉姆一眼,说,
“大将军纳尔特,战死。”
沙拉姆将军身躯一晃,身体健壮的他竟是差点就此摔倒。
他一手撑在地上,这才勉强稳住了身体。
他垂下头,痛苦地闭上眼。
他的手攥紧着,指甲深深刺进掌心,王城陷落、亲人战死的剜心之痛让他此刻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房间里寂静无声,半晌没有人开口说话。
许久之后,纳迪亚才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声。
那一声叹息,像是在对那位曾经暗中夺走他的剑之骑士团统帅之位、将他赶到边疆、让他发誓有生之年与其誓不两立的老将军发出的哀悼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