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冲刷着石砖上深深浅浅的血痕, 汇聚成血水沿着缝隙流淌而下。
放眼望去,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黑白两色。
唯一夹杂在其中,是一抹抹刺眼的血红。
将士们的尸体躺了一地,雨水浇透了他们残缺的躯体, 将他们浸泡在血水之中。
耳边仿佛有巨大的耳鸣声在不断的回响着。
脑子却是一片空白。
他跪在地上, 身上的白甲已经尽数染成血色的老将军倒在他的怀中。
一根锋利的长矛贯穿了老将军的胸口。
湿漉漉的白发贴在老将军满是皱纹的脸上, 常日里锐利又强势的眼中的光亮在一点点地暗淡下去。
老将军盯着他。
哪怕到了现在, 老人盯着他的眼神也带着严厉之色。
“那时让你离开……咳, 你却……”
一张口,血沫就从老将军嘴角溢了出来。
老人板着脸斥责着他, 就如同以往无数次一般。
从小到大, 都是如此。
他早已习惯了他的外公对他的严苛。
“咳……没办法……毕竟, 咳咳,你流着陛下的血……也流着我的血……”
可是这一次, 在那严厉的斥责声下, 他看见了隐藏在外公眼底的骄傲。
老人嘴上不说, 但是心里其实是为他的选择而感到骄傲。
“帕斯特啊……”
老人看着他, 抬起手来。
那只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握着年幼的他还很稚嫩的手,教他挥剑、教他刺枪的粗糙大手勉强抬起来, 似乎想要碰触他的脸。
老人的眼中满是遗憾。
“以后……我不能再守护着你了……”
老人一直洪亮有力的声音此刻一点点地低下去, 越来越微弱。
“不要忘了……你是波多雅斯的王子……”
刚刚触及他的眼角的手蓦然掉落下去。
…………
……………………
黑发的青年猛地睁开眼。
他呆呆盯着屋顶好一会儿,缓缓地坐起身来。
房间里晃动的火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四周的一切都很熟悉,他依然待在王宫之中,待在他的王太子宫所之中。
只是, 房间里的东西丝毫未变, 但外面的世界却已是天翻地覆。
帕斯特坐在床上, 一手搭在屈起的右膝上。
他低着头,浓密的漆黑额发散落下来,深深的阴影掩住他的眼窝。
房间里安静至极,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在回响。
王城的守卫战一天比一天惨烈。
海上民的攻击凶猛至极,每一个人都如同悍不畏死的鲨鱼一般,前赴后继,汹涌而至。
战况异常惨烈。
每一天都有无数的波多雅斯将士战死在城墙之上。
连日的冬雨簌簌落下,仿佛是为战亡者哀悼的眼泪。
只是,连绵的雨水也冲刷不去被鲜血涂抹了一层又一层的城墙上的血腥气息。
在海上民宛如疯鲨一般的攻击下,王城摇摇欲坠。
守城的将士们硬是以性命一次又一次守住了摇摇欲坠的王城。
就连一开始害怕的城民们都鼓起勇气来到城墙前,尽己所能帮助军队守护城市。
而他也不顾老将军的强烈反对,毅然和外公一起站在了最前线的战场上。
王城中,他被废除王太子之位的事情只有有限的几人知道,而王城又被围困,被孤立,外面的消息传不进来。
所以,在王城所有人的心目中,他依然还是波多雅斯的王太子。
王太子亲自率军守城,冲在战场的最前方,让守城的将士们以及城民们的气势瞬间高涨了起来。
在惊涛骇浪中摇摇欲坠的王城屹立不倒。
从上至下,所有人都拼着一口气,决意与侵略者死战到底。
但让人未曾想到的是,王太子以及一众将士们在前方战场上拼命,后方的一小部分贵族却因为惧怕海上民宣称的‘不投降就屠城’,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家族财富,选择投敌叛国。
他们偷偷为海上民打开了东侧的城墙闸门,让海上民的战舰驶入城中。
一道被人偷偷打开的闸门,让将士们多日来拼死的奋战彻底毁于一旦。
那一天,王城陷落。
暴雨倾盆,仿佛能隐约听见遥远的海边海浪澎湃呼啸的声音。
那一天,死守城墙的将士们几乎全部战死。
那一天,他的外公纳尔特为了保护他,死在长矛之下。
身具王太子之名的他被海上民俘获,那个野蛮的种族并没有杀死他,而是在给他灌下让他失去力量的药水之后,将他关押在了王太子宫所中。
天空黑了又亮,他被关在这里已是整整三日。
帕斯特坐在床上,失神的目光望着眼前的虚空,脑中一片空茫。
明明房间里灯火通明,可是他却只看到一片黑暗。
他看不到前方的道路。
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由远及近。
有人来到这间名为王太子宫所的华美监牢之前,守在门前的十多名战士躬身向来人行礼。
他们恭敬地喊着:“赛尔特沙赫。”
声音传进房间里,让帕斯特的眼微微一动。
和海上民对战这么久,对于这个民族的事情,他多少也了解一点。
海上民信奉着风暴与混乱之神赛尔特。
沙赫,意为,天之子。
这是海上民对他们的王的称呼。
他们认为他们的王是赛尔特之子。
帕斯特抬头,隐藏在阴影中的眼直勾勾地盯着门口的方向。
现在即将进来的那个人,就是率领海上民族攻打波多雅斯的王。
一个无比残忍的,在攻陷每一座城市之后都要将城市毁灭、城民屠杀殆尽——手中染着数万波多雅斯人鲜血的魔鬼。
门被推开。
伴随着响亮有力的脚步声,一个出乎人意料之外的身影出现在帕斯特眼前。
帕斯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出现在他面前的海上民的王几乎和他一样年轻,身姿高挑挺拔,个头几乎与他一般无二。
特制的贴身黑甲包裹着这位年轻的王修长的身躯,虽然胸口并不算高挺,但是明显可以看出不同于他的特征。
女人?!
帕斯特愕然,更是难以置信。
深棕色的发在脑后高高地束成一束,这位女性沙赫脸上的皮肤以及露出的双臂的肤色是深褐色的,极为粗糙,那是长年在海上风吹日晒形成的颜色。
虽是女性,但是骨架却很大,让她看起来身形高大挺拔。
无论是双臂还是双腿,都有着紧致健壮的肌肉,那流畅的肌肉线条显出一种健壮的美感。
她露出的双臂上有着数道大大小小的疤痕,甚至锁骨上都有一道,在褐色的皮肤上极为显眼。
那些陈旧的疤痕,是这位年轻的女沙赫身经百战的证明。
她的容貌并不突出,但是脸上那双透着野心勃勃之色的眼异常显眼,让人见之难忘。
她的周身隐隐散发出帕斯特极为熟悉的、曾经在他的外公身上看见过的凛然煞气。
她手中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才养出这一身的血腥之气。
女沙赫的目光从帕斯特身上扫过。
她看着帕斯特的眼神意味深长。
“波多雅斯的王太子,被人抛弃的滋味可好?”
帕斯特呼吸一顿。
“你死守王城这么多天,却无一援兵。”
女沙赫不紧不慢地说着。
“戴维尔王废除你王太子之位。”
“你的舅父抛弃你,率军北上,依附新的王太子。”
“你在前面拼死战斗时,城里的人已经背叛了你。”
“根据传来的消息,未来的大祭司现在也已经在舒尔特城现身。”
女沙赫说到前面那些时,帕斯特只是垂着眼,沉默不语。
直到最后一句话,才让他的眼角猛地跳动了一下。
“你看。”
女沙赫摊开手,她看着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帕斯特。
“所有人都抛弃了你,你的父亲、舅父甚至于本该辅佐于你的少祭都弃你而去。”
“他们都舍弃了你,选择了北方的那位王子。”
“他们把你丢在这座注定要陷落的城市里,任由你一个人苦苦挣扎。”
“真可悲啊,帕斯特王子,他们所有人都在坐看你死去。”
她用低沉的声音对帕斯特说,
“你难道就不会不甘心吗?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怨恨他们吗?”
“够了。”
帕斯特沉声打断了女沙赫的话,他抬眼,闪动着幽暗光泽的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女沙赫。
“你想要什么?”
女沙赫笑了起来。
“我要你,帕斯特王太子。”
她看着派斯特,那双野心勃勃的眼亮得可怕。
“你看,我没有杀戮王城中的波多雅斯人,这是我对你的示好。”
“帕斯特王子,去向王城的子民宣告,你才是名正言顺的王太子。”
“前任王已死,你应该继承王位,成为下一任波多雅斯之王。”
“北方的那位王子并非是正统,那是违逆者,他没有资格继承王位。”
“而我,会帮助你击败那个违逆的王子,让你成为真正的波多雅斯之王。”
女沙赫那并不好听甚至略显沙哑的声音却有着一种异样的诱惑力,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来自地狱的魔鬼的诱惑。
帕斯特盯着女沙赫,他再一次重复刚才的那句话。
“你想要什么?”
女沙赫俯身,伸出手握住帕斯特的下巴。
她的身型本就高大健壮,威势逼人,此刻居高临下地俯身之时,越发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她的目光和帕斯特对视着,嘴角浮现出深深的笑意。
“我说过了,我要你。”
“你与我成婚,成为我的夫婿,我会让你坐上王座,成为波多雅斯王。”
“而我的孩子,则是下一任波多雅斯王。”
房间里寂静半晌。
沉默了许久之后,帕斯特终于开口。
他说:“我需要时间考虑。”
“可以。”
女沙赫轻描淡写地说,松开手。
“不过,帕斯特王子,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考虑的时间最好不要超过一天。”
“虽然你算是比较好的选择,但是没有你,我也可以选择一个你们王室旁系的男人,扶持他成为波多雅斯王。”
她一边说,一边转身向外走。
当走到门前时,女沙赫停了下来。
她没有回头,但是她那极具蛊惑力的声音再一次传了过来。
“不要忘了,这是现在的你唯一可以登上王座的机会。”
“是继续做一名被敌人俘虏的落魄王子,还是成为新的波多雅斯之王,全在于你的选择。”
说完最后一句话,她走出了房间。
守在门外的战士恭敬地向她行礼,她微微昂首,迈步离开。
月光照在这位年轻的女沙赫身上,她脚下的长靴踩踏着石地发出响亮有力的脚步声。
她一边走,一边思索着。
里面那个王太子是一个很有用的棋子。
只可惜那位据说象征着不详的美人王妃不知怎么逃了出去,没能抓到,不然也很有用处。
当初她毫不留情地下令屠城,是为了以此恐吓波多雅斯人,在波多雅斯人心里留下可怖的印象。
事实证明,这个做法很有效。
若不是海上民血腥屠杀的沿海城市的做法吓到了王城中那些窝囊废贵族,这座王城还没那么快打下来。
但是攻下这座王城之后,她没有屠城,也禁止海上民滥杀城民。
一是因为她要告诉所有人,她言出必行,那些人投诚,她就不屠城。
二是因为她本来就没打算毁掉这座城市。
为了寻找新的居住地,海上民跨过无边无际的大海来到了这座肥沃的大地。
海上民不可能一直在海上漂流。
这里,就是她为她的子民选中的新的居住地。
她心里很清楚。
想要成为这片大陆新的统治者,想要征服波多雅斯,一味的杀戮是不行的。
虽然她的族民各个骁勇善战,无论男女老少皆是强悍的战士,但是比起人口高达七八十万的波多雅斯,海上民不到七万的人口甚至不足对方的十分之一。
所以,想要征服波多雅斯,得用些手段。
先是以强大的力量示威,让波多雅斯人惧怕。
然后可以适当的怀柔,拉拢那些愿意投降于他们成为他们奴仆的波多雅斯人。
紧接着,指使这些投降他们的波多雅斯人去攻击负隅顽抗的波多雅斯人。
因为,那位王太子是她计划中重要的一环。
她打算利用那位波多雅斯王太子的正统之名,将帕斯特扶持上王座,削弱波多雅斯人对海上民的敌意。
打着正统的波多雅斯王的名义,她就可以毫不客气地攻打那些不听从王的命令的城市。
包括还在北方的那个王子,她完全可以给其定下违逆的罪名。
当然,帕斯特就算登上王座,也只是她所扶持的一个傀儡。
她才是波多雅斯未来的掌权者,实际上的波多雅斯之王。
她不认为那位王太子会拒绝她。
人都是自私且趋利避害的。
这是人类的本性。
所谓的亲情大义在真正的利益之前不值一提。
如同她那位将她当做继承人培养了十几年的父亲,海上民的前任沙赫,在有了儿子之后,为了从她手中夺回权利,一次又一次欲将她除之而后快。
如同她在发现父亲想要除掉自己后,毫不犹豫地反击,杀父杀弟,踏着亲人的鲜血和尸骨成为了新的沙赫。
她相信,那位王太子就算一时间有所犹豫,但是最终还是会选择对他自己有利的道路。
果不其然,在一夜过后,那位王太子让看守他的人传来消息,说答应她的条件。
女沙赫笑了起来。
就跟她所想的一样,那万人之上的荣光,没人会不想要。
既然帕斯特已经成为了自己的人,女沙赫自然不吝惜向帕斯特示好。
她不仅撤走了之前负责看守他的守卫,还把以前服侍他的侍从侍女都给送了回来。
只是,在得知帕斯特将和那位女沙赫成婚之后,那些被送回来的侍从之中有一些人看帕斯特的眼神就不由得有些微妙。
有人甚至直白地在脸上露出不忿之色。
戴维尔王在与海上民的战争中战死,而王太子竟然为了活下去,要和海上民的首领成婚吗?
对于那些不忿的眼神,帕斯特视而不见,但是他忠诚的心腹侍从却看不过眼,毫不客气地训斥了那些人。
只是,训斥只压得住那些人的脸色,却压不住那些人的心。
“殿下……”
这位自小跟在帕斯特身边,与之一起长大的贴身侍从多少能懂得帕斯特的心情。
他知道,殿下答应和女沙赫成婚,并非是为了保住性命。
他想,殿下恐怕只是因为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被舍弃。
不甘心被废除王太子之位。
他知道殿下心中对于王太子之位的执念,对于自己应该成为王的执念。
不甘心的怨愤蒙蔽了殿下的双眼和心,这才做出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选择。
他曾试图私下劝说帕斯特殿下,但是殿下似乎并不愿意听他的话,只是一味的让他退下。
他也只能无奈地闭上嘴。
……
虽然刚刚经历了战乱、且已经陷落在入侵者手中的王城此刻还很寂静和压抑,但是,在女沙赫一声令下之后,那些叛国投敌的波多雅斯贵族非常积极主动地为他们的王太子和女沙赫做好大婚前的准备。
对于这个婚礼,他们是最乐见其成的一批人。
只要王太子和女沙赫成婚,那么他们身上的污点就一扫而光,从此不再是背叛者。
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投敌,而只是在效忠有着正统之名的王太子而已。
在即将成婚的数日前的傍晚,女沙赫突然出现在王太子宫所,一言不发地将帕斯特带到海神殿。
她一同带去的,还有三名投降于她的波多雅斯贵族。
往日里高贵典雅的海神殿如今已是一片萧条,进入其中之后,能感觉到的只有一片死寂。
哪怕已经过去许久,仿佛还能闻到这里残留着的血腥味。
信仰着风暴和混乱之神的海上民对于信仰海神的祭司不会有丝毫怜悯之心。
海神殿中坚守着信仰的祭司都已被杀死,留在这里的,是那些恐惧着死亡选择转而信奉风暴与混乱之神赛尔特的祭司。
大祭司早在城破的那一日就被海上民战士从祈祷之间里找出来,囚禁在海神殿一处的房间里。
女沙赫带着帕斯特来到那间囚禁大祭司的房子,将自己的短剑递给帕斯特。
她对帕斯特露出笑容,说:“去吧,我未来的夫婿,将塞普尔的大祭司的鲜血献给我。”
跟随在帕斯特身边的年轻侍从一惊,另外几名波多雅斯的贵族更是脸色一白,露出惊惶之色。
大祭司。
海神塞普尔在世间的代行者。
被所有波多雅斯人虔诚信仰着的存在。
王太子若杀了他……
帕斯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他和女沙赫对视了许久。
女沙赫眼神幽深,她目光如盯着猎物的鲨鱼,那灼热之下隐藏着的是冷酷、永无止境的野心和**。
帕斯特沉默地接过了女沙赫递给他的短剑。
他的侍从呆呆地看着他,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是看着帕斯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侍从的唇蠕动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帕斯特握着短剑向房门走了一步,女沙赫本欲跟上,但是她一动,帕斯特就停下脚步。
他没有回头,说:“不要跟过来,我不希望被人看到。”
女沙赫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的神色,站在了门口。
帕斯特走进大门,他的贴身侍从紧张地追了进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间。
房门在女沙赫以及其他人面前关上,海上民的战士露出讥讽的笑容,波多雅斯的贵族则是满脸惶恐,全部都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神色。
帕斯特在房间里待了足足一刻钟之久。
久到女沙赫不耐烦地皱眉,打算走进去看情况的时候,房门才终于再一次打开。
帕斯特迈步向外走来。
他的脸上只剩下冷厉之色。
他右手上的短剑向下淌着鲜血。
他每走一步,石板上就留下一个血红色的脚印。
年轻的侍从跟在他的身后,脸色苍白,步伐踉跄,目光满是悲痛。
女沙赫锐利的目光越过帕斯特的肩往屋里看去,当看见屋子里倒在血泊中的大祭司时,她露出满意的神色。
她走过去,抬起手,动作亲昵地擦去溅在帕斯特颊上的一抹血痕。
她对她既定的夫婿露出了笑容。
身为波多雅斯的王子,却亲手杀死身为波多雅斯人信仰领袖的大祭司——这件事足以让帕斯特从此身败名裂、被万人唾骂,更是会被海神塞普尔厌弃。
这就是她所希望的。
她要牢牢地把这个棋子抓在自己手中,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
她要彻底斩断他所有的退路。
她要他除了依附自己之外,再也无路可走!
被女沙赫亲昵地握住手,帕斯特垂下眼,睫毛的影子落入他幽暗的眼底。
他眼角的余光看着自己手中的鲜血,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丝毫情绪。
…………
已是深夜时分。
结束了战争的王城是安静的,王城中心的王宫亦是如此。
王太子宫所的庭院中,帕斯特坐在凉亭下。
庭院中只有他一人,他静静地坐在石阶上,怀中抱着一把七弦琴。
沐浴在银纱似的月光下,他的手指轻轻地拨动起琴弦。
许久未曾弹奏,他的动作有些生疏,琴声也有些断断续续的,似乎有点找不到节奏。
但是没过多久,那修长的手指弹奏的动作逐渐流畅,在夜空中响起的琴声也一点点变得悦耳起来。
帕斯特低着头,他看着怀中七弦琴的目光中带着缅怀,透出一抹温柔。
他已经记了起来。
自己为什么喜欢弹琴。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很小,他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小小的他总是喜欢趴在母亲膝上。
他已记不清死去多年的母亲的容貌,留在他记忆中的是母亲修长白皙的手指,一下一下,轻轻地拨动琴弦,让琴弦发出美妙动人的音乐。
明亮的日光之下,他趴在母亲膝上,在母亲温柔的声音,还有动听的琴声中,昏昏入睡。
悦耳的音乐在耳边回响着,为在母亲膝上睡去的幼小孩子的梦境里创造出一个五彩斑斓的瑰丽世界。
……
七弦琴的乐声在夜幕下回响。
它伴随着庭院中清澈的流水声,点缀着月光,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帕斯特的指尖轻轻拨过琴弦。
他就这么随意地坐在凉亭的石阶上,眉眼温润如水。
他想起很久以前,他避开外公躲在一旁偷偷弹七弦琴的时候,那个意外出现在附近听到他的琴声的少年。
他听见了少年伴随着他的琴声轻轻哼出的歌声,悦耳的歌声和琴声交缠在一起。
当他拨开茂密的枝叶时候,坐在灌木丛另一侧陪鹿玩耍的少年回头看他。
湛蓝的眼眸像是倒映着晴朗天空的无边海洋,映出他的影子。
【根据传来的消息,未来的大祭司现在也已经在舒尔特城现身。】
……还活着。
当从那位女沙赫口中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帕斯特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好像是一直高高悬着的心脏缓缓地落了地。
好像是破了一个洞的胸口缓慢地愈合了起来。
好像一度变得坚硬如铁的心再一次柔化了下来。
帕斯特垂着眼,嘴角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弥亚还活着。
真好。
……真好。
这一年里,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他在漆黑无光的泥淖中挣扎着,却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现在,梦终于醒了。
柔和的月光落在黑发青年柔和的脸上,这一刻,他的黑眸仿佛又恢复了一年前的温润。
微光在他的眼底闪动着,他的眼中流淌着的是说不出的温柔。
轻轻地拨动着琴弦,帕斯特闭上眼。
安静的庭院中,夜风掠过他的发梢,他的脸上露出惬意的神色。
此时此刻,时光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
月光落满庭院,动听的琴声萦绕在黑夜之中。
…………
……………………
冬季即将过去,在冬末的这一日,沉寂已久的王城举行了盛大的仪式。
彩色的旗帜在城中飞扬。
王城的城民们拥到了巨大的广场四周。
这一天,是他们王太子成婚的日子,但是波多雅斯人的脸上却并没有太多的喜色。
场面虽然隆重,却并不热烈。
波多雅斯人沉默地注视着前方的那壮观的成婚仪式。
王城的中央,那座巨型的三面方尖塔依然耸立着,如一柄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的巨剑。
它镇守在这座城市之中,高达四十多米的它仿佛擎天之柱一般,在天地之间伫立了千年的时光。
纯金铸造而成的金色的塔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在照耀着这座古老而有着悠久文明的城市,又仿佛在指引着它所守护的人们前进的方向。
塞普尔之塔。
海神之塔。
此时此刻,它安静地矗立在大地之上。
不知它是否知道,这座有着千年的历史、承载着波多雅斯的荣光的城市已经陷落在侵略者的手中。
塞普尔之塔的下侧有一座高高的祭台,高达十米。
那是只有历代的波多雅斯王才能登上的地方。
空旷的广场的尽头,长长的石阶通往祭台之上。
看着那仿佛通往云端的石阶,帕斯特微微失神。
他突然记起,很多年前,父王牵着还很年幼的他的手,沿着长长的石阶,走到了祭台之上。
那个时候,他站在高高的祭台之上,俯视着下方。
帕斯特,我的孩子,从今天起,你就是波多雅斯的王太子。
父王握着他的手,开心而爽朗的笑着,指着他们脚下的大地。
从今天起,下面的所有人,都将成为你的子民。
过去的记忆在脑中一闪而过,帕斯特闭上眼,好一会儿之后,才缓缓睁开。
重新睁眼之后,他的目光平静了下来。
他迈步向前方的石阶走去,长长的披风散落在他身后的地面上。
女沙赫就在他的身边。
这位平日里总是一身戎装的女沙赫在今日这个特殊的场合中,虽然还是没有穿上盛装的长裙,仍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但是也卸下了从不离身的黑甲。
总是在脑后高高扎起束成一束的棕色长发披散在肩上,勉强多了一分女性的韵味。
只是,女沙赫那宛如正在伏击猎物的野兽般攻击性十足的眼神,将那一点属于女性的柔和轻易就打得粉碎。
她与帕斯特并肩而行,身材高挑不逊帕斯特丝毫。
虽是女性,却自带一股凛然威势,那迈步向前的强大气势更是将身边的王太子的存在感都压了下去。
无数悍勇的海上民战士环绕在四周,向他们的沙赫投以敬畏的目光。
杀父杀弟。
这在强者为尊弱肉强食的海上民族之中算不得什么,甚至可以说,这样反而更加证明了女沙赫的强大、冷酷和可怕,更让他们敬畏和臣服。
除了海上民的战士以外,波多雅斯的贵族和臣子将士们也分列两侧。
只是,一半是自愿的,一半却是被强迫的。
那些不肯投降被关押起来的臣子将士在今天被压来塞普尔之塔的广场上观礼。
不同于那些投降了的贵族们欣喜而又得意的眼神,他们注视着帕斯特王太子的眼神中充满了不信、愤怒以及悲哀。
他们浑浑噩噩地站在旁边,看着和女沙赫并肩而立的王太子,不少人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更多人则是失望。
帕斯特仿佛根本不在乎他的臣民们失望和悲愤的眼神,神色平静地踏上了石阶。
他一步步向上走去。
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还很小的时候,跟着父王一步步走上这座高大的祭台。
他是波多雅斯的王太子。
炽热的阳光照耀着大地,帕斯特和女沙赫已经站在了祭台之上。
女沙赫踩在祭台之上,俯视着下方黑压压的看不到尽头的人群。
她的眼底仿佛有巨浪在汹涌澎湃着,充斥着赤|裸裸的**和野心。
她笑着对站在她身边的帕斯特说:“去吧,我的夫婿,去向我们的子民宣告。”
“去向他们宣告,从现在起,你就是新的波多雅斯之王。”
“向他们宣告你的正统——宣告你北方的那个王弟是想要谋夺王座的叛逆者——”
帕斯特看了她一眼,他的唇角扬起,和她一样露出了笑容。
那是自从城破以来,他第一次露出的笑容。
他转身向前走去。
祭台的前方,有一个向前延伸的长长的平台。
他沿着这个长条形的平台步伐沉稳地向外走去,一直走到延伸的平台的尽头。
帕斯特站在高高的平台上,俯视着下方。
他看见大地之上,站着无数他的子民。
冬末时分的狂风掠过,将他身后长长的披风吹得呼啸而起。
“我波多雅斯的子民——”
“我,在此向你们宣告——”
他的声音被风带起,在这片大地之上环绕,回荡。
平台特殊的建筑方式将他的声音扩开,传到广场上所有仰头注视着他的人的耳中。
“我的父王,戴维尔王,在临死之前立下遗旨!”
“废除我王太子之位,改立第三王子萨尔狄斯为王太子!”
后方,认为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女沙赫原本志得意满的脸色陡然一变。
骇人的怒意从她眼底浮现,她猛地向前冲去。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帕斯特响亮的嘶吼声在广场的上空中回荡。
“父王已战死!王太子萨尔狄斯为正统继承者!在父王战死的那一天起就即刻继承王位!”
嘶吼着的王太子一张脸已涨得通红。
他仿佛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哪怕嘶吼到破了音,也声嘶力竭地继续吼下去。
“波多雅斯的子民们!记住,你们的王在北方!”
“他一定会打回来!从这些侵略者手中夺回我们的王城!!”
够了!
女沙赫一身戾气,面带狞色地冲向前。
此刻她懊悔不已。
她不该信任这家伙,更不该让这家伙在波多雅斯人之前露面!
可她这么知道这个王太子竟然愚蠢到这种地步?
明明王位已经唾手可得,却——
一眨眼的功夫,她已经冲到了帕斯特的身后。
帕斯特站在延伸出去的平台尽头,根本无路可逃。
盯着帕斯特的眼中闪动着凶光,她伸手狠狠地扣住了帕斯特的肩。
无所谓。
就算没了王太子的光环,但是好歹也是波多雅斯的王子。
把他囚禁在王宫里,仍然可以打着这个王子的名号。
被她扣住肩膀的帕斯特转身。
他笑了起来。
他并未试图挣扎,反而是借着被女沙赫拽他的力道直接撞入她的怀中。
下一秒,帕斯特猛地伸手拔|出她腰间的短剑,狠狠向女沙赫胸口刺去——
然而,被灌了药彻底失去了武力的身体终究还是慢了一拍。
短剑刺进女沙赫的身体,却没能刺中要害。
察觉到不对劲的女沙赫及时避开了帕斯特用尽残余力量的一击。
但她也被迫松开了扣着帕斯特的手,甚至还后退了一步。
按住受伤的侧腹,她怒不可遏地看向帕斯特。
杂乱的脚步声从她身后传来。
她的大批近卫已经冲上祭台,正从她身后向这边奔来。
一定要打断这家伙的手脚!
让他彻底成为废物!
她心里还在发狠,下一秒,风呼啸而来,深色的披风在她陡然收缩的瞳孔中掠过。
她看见帕斯特离她越来越远。
她睁大了眼,看着那个愚蠢的、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王位的王子纵身从高高的祭台跃下。
唰啦。
唰啦——
那是长长的披风在风中拂动不休发出的响声。
漆黑的发向后飞扬而去。
呖呖的风声在耳边尖啸而过。
抛下短剑,帕斯特从高台上坠下。
他睁着眼。
看见那巨大的塞普尔之塔矗立在天地之间。
金色的塔尖在阳光中闪耀。
那是波多雅斯的辉煌与荣光。
风声在耳边呼啸。
他看着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从天空照下来的明媚阳光像极了那一天。
阳光灿烂的庭院中,他坐在长廊下弹奏着七弦琴,眸如海洋的少年搂着小鹿坐在旁边,一边懒洋洋地喂小鹿糖块,一边随着琴声轻轻地哼着歌。
时光在那一刻是如此的宁静而又美好。
无意识的,也或许是有意识的,他的手指在空气中轻轻地拨动了几下。
那就仿佛是他的手边有着一把看不见的七弦琴,在让他弹奏。
隐约中似乎有无形的琴声随着他手指的波动从风中传开……
碰的一声巨响。
一切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陷入黑暗。
所有的感知都已经消失,他却仿佛听见了年幼时母亲弹奏出的琴声,温柔地萦绕在他的身边。
……
塞普尔之塔的脚下。
波多雅斯的王太子帕斯特安静地躺在地面上。
从他身下涌出的鲜血汇聚成血泊,染红了祭台的一角。
偌大一个广场,寂静无声。
…………
……………………
万里之遥的北方,正在庭院中安抚白月鹿的少年转头,望向天空。
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
弥亚失神了一瞬。
他隐约中仿佛听到了,从风中若有若无传来的……七弦琴的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