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某虽然年纪尚浅,但自小便将信誉看得比生命还重,所作承诺,从不食言!”杜慎言斩钉截铁地说道。
“但是......但是......”张仲清身体微颤,双眼放光,却依然一副欲拒还迎的样子,显是心中已然下了坦白的决心,却仍有诸多顾虑。
“看来这个家伙还是缺一副猛药!”杜慎言在心中默念道。
“杜某知道你的顾虑,你无非是怕说了,杜某却不履行承诺该怎么办。杜某劝你对此不要担心,首先,杜某已然给你承诺,且再三强调自己从不食言;其次,即使你不相信杜某的话,你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吗?杜某完全可以不作任何承诺,通过更严酷的刑讯,把你心里所有的事情全部挖掘!到时候,你的家人安危,可就完全得不到我的承诺了!”
张仲清听完杜慎言的话语,激动异常,脸色由惨败变为绯红。他知道,杜慎言说得话句句实在,但对于家人安危的担心,让他无法轻易做出坦白的决定。现在所有的家人,均由仇士良安排居住于光宅坊的左、右神策军行营衙署内,明面上是安顿和保护,实质上是被扣为人质。
左神策军行营的衙署,武周时期原是光宅寺,名为寺庙,实为武则天豢养面首之地,全国各地搜集的俊俏少男均是剃发赐予沙陀身份后,供养在该寺。武则天死后,玄宗下令驱散庙内僧陀,屋室改为各官府衙署,随着各官府权势嬗变而几经易手,神策军得势后,一直是神策军的中枢决策机构——左、右神策军行营的衙署所在地。
该处经过北司阉党及神策军数十载经营,城墙敦厚、敌楼高耸,已经变成一个极为易守难攻的军事堡垒。以优势军力攻击尚未必可得,何况与神策军相比势单力薄的归义军势力呢?
正是考虑到这些,张仲清至今顾虑极重,不愿向杜慎言敞开心扉。但杜慎言方才这段话,又让他陷入更大的绝望,现在张仲清的境况是:如若向杜慎言如实交代其所掌握的北阉机密,则他的家人会命悬一线,杜慎言是否真的会履行承诺,是否有能力履行承诺,他根本无法预料;如若现在不向杜慎言如实交代则会遭受更为严酷的刑讯,且最终会升级为身体所不能承受的酷刑,还是难逃向杜慎言交代坦白,家人身价性命同样命悬一线,但此时由于失去了杜慎言的承诺,没有任何人会前往搭救。这么想来,无论如何,他家人的身家性命不久之后必定会变得危若巢卵。张仲清几代都是一脉单传,现下也只有一子,他知道自己肯定是活不成了,如若唯一的儿子也在此次变故中丧生,那他们家族就算是绝后了。这是他最为痛心和绝望的一点。
一番权衡之后,张仲清还是无奈地作出了选择:“杜将军,你问吧,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如实说,我也知道自己的罪行已无可赦,只求你能履行自己的诺言,将我被扣押在光宅寺的家人救出。”
杜慎言深深地洗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你总算作出了最正确的选择,放心,杜某言出必行!接下来,该我问你了……”
当审讯对象的心里防线被突破后,往往会从极度防御的极端走向极度开放的极端,因为说话的**被自己压抑太久,敞开心扉后会产生一种补偿效应,往往审讯者只问一句,被审讯者就要回答上两、三句,话匣子就像拧开的阀门一样,怎么也关不上。张仲清就是这种情况。
杜慎言废了好大力气才耐着性子听完,总算是得到了相关的情报:张仲清是在三年前叛变的,当时其因经年在雷恶水开设的通达赌坊中烂赌,身陷赌债旋涡,被放高利贷的江湖帮派追杀,连累家人也有性命之虞。他深知归义军内部军纪极严,不可能容忍这种赌博行为,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同乡”仇士良帮忙。仇士良虽是大阉,位高权重,但对于这个小老乡倒是客气有加、出手阔绰,不但帮其偿还了赌债,还按月送给其十倍俸禄的钱财,以及大量的不是十分重要的阉党和神策军的内部情报,让张仲清在大肆花钱的同时,还因刺探有方、功绩着着而步步高升。作为回报,张仲清便作了阉党奸细,提供给阉党大量归义军中的重大机密。
这些情况,其实杜慎言都是知道的,他现在真正想知道的是,阉党到底对于归义军的底细掌握到什么程度了,以及为什么阉党还不联合回鹘南侵中原,逼迫李昂禅让。
“其实罪人不说将军也应该知道,但凡是罪人知道的,阉党一定会知道。而且由于罪人所主管的录曹,本就专司官吏兵员的录用、调动、升降、奖惩,故掌握着非常详尽的归义军全部人员资料,这些资料,罪人也早已交给仇士良;至于骊宫密道,罪人只知道通往召应县的那一条,而骊宫内部连接各宫室、衙署、仓库、堡垒的密道网,罪人原先是不清楚情况的,所以也没有向仇士良提供什么有价值的情报,而骊宫通往长安城的地下密道,若非方才将军告知,罪人甚至都不知道此条密道的存在,遑论向仇士良透露了。”
“仇士良为什么早已知道骊宫和归义军的存在,也知道大明宫中的“圣上”不是正主,却不先发制人地发动进攻,罪人倒是略知一二。罪人先前害怕奸细之事暴露,遭到归义军的清算,故多次向仇士良献言,建议尽快发兵剿灭骊宫,并根据罪人提供的归义军人员名录进行全国搜捕,进而一举消灭归义军。初始仇士良面对罪人的建言只是笑笑,次数多了,一次他忍不住向我说出了一直隐忍不发的原因:先发制人虽然能短暂地大权在握,却使得这个大权的获取过程名不正言不顺,为了正名,还需要扶持另一名皇室成员作名义上的皇帝,而他自己则始终不能登上大位,这样的局面而他而言毫无意义。也就是说,仇士良在等能够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好让他直接登上大位的机会。今日甘露之变后,仇士良没有乘胜追击,直接剿灭骊宫和归义军,可能也是同样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吧。”
张仲清此时心境已逐渐恢复正常,加上完全敞开心扉,故对于杜慎言的问题,给予了全面而细致的回答。
“仇士良在等什么机会,你知道吗?”杜慎言继续问道。
“罪人只是在与仇士良的心腹将领进行吃酒、博戏等私交中,知道他们偶尔提及,仇士良似乎在与回鹘接触,密谋大事,但至于是什么样的大事,罪人便无从知道了,这些都是阉党最为核心的机密,告诉我这些事情的将领,其实也未必知道得详细,可能只是也像罪人一样不知从何处听到了只言片语,而至于罪臣,是根本无法打探的。”
“让杜将军失望了吧,你们废了这么大力气将我抓捕,我所知道的,可能也只不过是你们早就能猜测到的事情!”说到最后,张仲清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的回答很重要,起码证实了我们对形势的猜测!杜某答应你的,一定会兑现,你且放宽心。最后一个问题,向你透露仇士良与回鹘暗通曲款的是谁?”
“右神策军行营掌书记、灵剑都统军、周至镇遏使宋楚!罪人还知道,宋楚这几日并未在驻地周至。仇士良为了对付南衙士人集团的甘露之变,昨日已将宋楚和他的灵剑都全员秘密调入长安城,以加强北司阉党在长安城的军事实力,现下宋楚还没有离去,其就住在光宅寺中!”
“好,杜某对你的回答很满意,你且下去休息,虽然已是罪不可赦,但在人头落地前,杜某定会让你亲眼见到家人被救,好让你安心上路!”杜慎言的语气沉稳中透着坚定,让人不自觉地对他产生很强的信任感。
“多谢杜将军,如若真能如此,罪人死不足惜、死而无憾!”张仲清此时魂浑身上下都充盈着感动,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杜慎言此时已完全没有心思接受张仲清的感动,直觉告诉他,此时的形式已经非常危急!仇士良和回鹘勾连到了哪一步,回鹘何时会与仇士良联手发动对大唐的南侵攻势,回鹘此前迟迟不发动南侵的原因在何?这些问题都必须立刻弄清,一刻也不能拖延!
白居易、张议潮、注吾合素等人听完杜慎言对情势的分析判断后,都一致赞成杜慎言的看法。但白居易还是主张先返回骊宫,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和李昂商议后再行定夺,“这次行动的目的就是抓捕和审讯张仲清,现下已然达成了,为何不撤。慎言,咱们先回去,稍作休整和补充,等准备充足、商议周密、圣上定夺后,再次出长安行动也不迟呐!”
“老白,按你的方式,肯定是来不及阻止情势进一步恶化的,不要问我为什么,这是我的直觉!而且,杜某已然答应张中仲清要救出其家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所以,这光宅寺今晚杜某是去定了......”
两位上司一时争执不下,搞得张议潮和注吾合素夹在中间十分难受,不知道该听从谁的主张,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谏。最后倒是注吾合素想到了点子:抛铜钱定输赢。杜慎言猜了有字的一面,白居易则是选择另一面。当注吾合素打开抛落的铜钱时,“建中通宝”四个字赫然出现在了现场所有人眼中。
“天意,老白,这是天意,哈哈哈......”杜慎言此刻毫不掩饰自己的畅怀,而白居易则站到了一边生闷气。
不过对于真正要做大事的人来说,这么点小插曲根本不会影响相互之间的感情,杜、白二人很快又聚在一起,商议如何抓捕宋楚,并营救张仲清家人......
商议过程中,白居易把保密再次做到了极致,若非商讨抓捕和营救方案时完全没有头绪,白居易竟是依然不愿讲他们所处的归义军长安留院,就有一条秘道通往光宅寺。
“这些遍布长安、连接骊宫的密道网可是南衙的最高机密,历来保管的原则都是入脑不留痕,由七老会的会首详细掌握在脑中,非到紧急必要时刻不能对外透露!”白居易辩解时依然振振有词。
“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密道,能一次性痛快地全告诉我吗?”杜慎言虽知白居易乃依例行事,但依然忍不住对他的遮遮掩掩略感愤怒,都已经是在险境中同生共死的战友了,有如此防备的必要吗?
杜慎言知道,坚持规则任何时候无疑都是正确的,但过于墨守成规,则往往会造成保守有余而灵活不足,在需要及时应变的军事或者准军事行动中是极为不利的。而现下,他们所进行的就是一场准军事行动。这也是杜慎言心里对与白居易一起行动存在顾虑的重要原因。
“哈哈哈,慎言莫恼,待到时机成熟时,自然会将所有的秘密全都会知你!”白居易倒是对杜慎言的恼怒不以为意。
商议此次行动的计划时,所有人均认为光宅寺壁垒森严,只宜智取,不宜强攻,因此行动需减少人员以增加隐蔽性,应以少儿精的力量利用密道进行隐秘突击,最好能在不惊动寺内神策军主力的情况下完成抓捕和营救,故最后商议决定由杜慎言和白居易二人担任此次行动的主要实施者,张议潮、注吾合素领着五十名游奕营将士在宅光寺密道口处等候接应,若非特殊情况收到杜、白二人的信号,坚决不能出密道进入光宅寺。
“这是军令,违者军令处置!”出密道前,杜慎言以极其铿锵坚毅地口吻对张、注二人说道......
亥正二刻,杜慎言与白居易出现在了光宅寺南面一处不起眼的库房内,此处正是密道的秘密出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