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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第二百零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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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游再度站到金陵城下的时候,这座城池已经大变样了。

    金陵城原本就不是四四方方的建筑,而是依托地势山脉建造,秦淮河、后湖、钟山以及前朝旧址石头城环绕着这座城池,成了金陵天然的防御屏障。

    这也是沈游为何选择围困却不选择强攻的道理。依托地势天险却试图强攻,砸进去多少人命都未必有效果。

    更别提这些地势天险还获得了加固,例如秦淮河被挖得更宽,钟山上的草木越发茂盛。除此之外,城墙被修得更高更厚,城门前增设了马拒、壕沟。

    这样一座城池,试图强攻只会无意义的消耗更多的生命。

    最好的堡垒往往从内部击破。

    此刻,金陵城内。

    “真、真的咳咳围上了”

    原工部尚书,现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陈广志正躺在病床上问自己侍疾的幼子。

    “是”,幼子陈康泰低声道。他年不过十七,满面忧虑,明明身量高大,可约莫是前路茫茫,以至于显得身形佝偻,看上去竟比床上的父亲还要憔悴无力。

    当年金銮殿上,陈广志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逼着说出“征赋加税”,他就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了。陛下让他担了骂名,一定会杀他以平天下民愤。

    留他到今日,一则是因为他是工部尚书上,尚且还要留他主持金陵城池的修筑工作。二则也是因为战争多次失利,在杀他,除了让满朝文武离心之外,再无他用。

    可如今的情形又不一样了。

    皂衣军围困金陵,满城人上至天子下至百姓,人人都要同心协力,共度难关。这时候秦成章势必要杀了他,既是为了威慑满朝文武,也是找个替罪羊好收拢人心。

    “爹,先喝药吧”,陈康泰劝道。

    陈广志艰难的摆摆手。

    从京都到金陵,他其余两子均在战乱中离散,身侧唯一陪着他的只有这个幼子了。

    他悲痛不已,可总想着要为国尽忠,强提着一口气处理国事。

    可自那日朝会后,他大恸不已,自此以后日渐憔悴,仿佛浑身的精气神都被抽空,缠绵病榻直至今日。

    如今金陵又被围,他只觉得自己大限将至。

    “郎主、郎君,宫里来人了”,门外守门的小厮叩门轻声道。

    “咚”

    陈康泰手里的那碗药直直的砸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洁白的碎瓷片顿时污了石砖。

    “爹”,陈康泰声音颤抖。

    “扶我、更衣”,陈广志强撑着身子试图起床。

    “爹”

    陈康泰凄哀不已,“爹,你别去,咱们走吧,致仕,或者、或者干脆去投靠别的势力,爹”

    陈康泰语无伦次,衣服上还有温热的药汁,又要伸手去扶他老父,整个人凄惶无措。

    “陈大人,不必更衣了”,宫中的内侍已经推开了房门。

    “你一内侍,为何敢强闯大臣府邸”

    “闭嘴”

    陈广志厉声呵斥了自家傻儿子。

    陈康泰一噎,满脸怒容尚未收敛,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退后一步,将自家老父扶起来。

    “见过刘公公,小儿顽劣不知事,望刘公公恕罪”

    陈康泰不认识这位内侍,可陈广志却是知道的,这位是宫中秉笔太监刘福。

    能得刘福亲自传旨,只怕他今日是要去地下与亲朋故旧团圆了。

    面对着陈康泰的冒犯,刘福倒也没说什么。

    对一个要眼睁睁看着老父死在自己眼前的人,何必苛责呢

    “陈大人,请吧”

    刘福直着腰背,双手奉上了一炳堆金积玉的宝剑。

    陈广志看着那把剑,脑子一阵阵的晕眩。陛下这是要学夫差,逼他陈广志学伍子胥那般拔剑自刎。

    即使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可真的面对死亡的时候,陈广志最后那点侥幸心理也没了。

    他应该是要坦坦荡荡的赴死,全了这份忠义,可偏偏千古艰难唯一死

    陈广志的身躯颤抖起来,他原就在病中,此刻更是咳的像要把肺都呕出来。

    “大人,请吧”,刘福又重复了一遍。

    “臣”,陈广志的身躯彻底佝偻起来,他艰难的跪倒在地,“多谢陛下赏赐”

    他伸出手,颤巍巍的去拿剑柄。

    然而比陈广志更快的是另一只手。

    陈康泰捏住了剑柄,朗声道,“草民陈康泰,代家父多谢陛下赐剑之恩”

    刘福一愣,一时不慎,手上的剑竟被陈康泰夺去。

    “此剑乃天子佩剑,今日赐予家父,见此剑者如见天子,你为何不跪”

    他握剑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却强撑着胆气厉声呵斥刘福,锋锐的宝剑直指刘福的咽喉。

    刘福顿时恼怒不已。

    他晓得文官武将们都看不起他

    要不是陈广志自知要死了,生怕他报复陈康泰,否则刚才斥责他“不知礼数、擅闯大臣府邸后院”的就是陈广志了。

    陈广志鄙夷他,他也就认了。一则人之将死,二则对方好歹是部堂高官,尚书之身,看不起他这个阉人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你一个小兔崽子,毛都还没长齐呢,爹都要死于我之手,你耍什么横

    刘福恼羞成怒,“还不快快把他拦住把剑拿回来”

    周围的甲士们纷纷一拥而上。

    “此剑乃天子御赐之物,见剑如见陛下,尔等若不敬,我自当斩之谁敢上前”

    陈康泰厉声嘶吼,竟然唬得周围一众甲士止步不前。

    刘福恼怒不已,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毕竟说到底,令陈广志自刎是没有明旨的。赐一把宝剑,陈康泰若是非要说这是陛下对他父亲的嘉奖,叫他持此剑上斩佞臣,下斩小人,那自然也可以。

    “好好好”,刘福阴鸷的看向陈广志,“陈尚书有个好儿子”

    “就是不知道这个好儿子能够护你到几时”

    “走”

    刘福一甩袖子,气冲冲就要走人。待他回去禀报了陛下,必要叫陈家好看

    “公公请留步”,陈广志难得笑了起来,他右手轻轻的拍了拍陈康泰持剑的右手,示意对方把剑放下来。

    “爹”,陈康泰眼眶发红,语气里俱是哀求之意。

    陈广志摇摇头,笑道,“吾儿听话”。

    陈康泰的眼泪珠子顿时滚了下来,他哀泣不已,那柄堆金积玉的宝剑“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陈大人这是想好了”,刘福没有走,他转身回来,站在陈广志面前,阴侧侧的问道。

    陈广志点点头。

    “爹”

    陈康泰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爹,我求你了你想想大哥二哥,想想我爹”

    陈广志老泪纵横,从京都南下金陵的道路格外艰难,缺衣少食、颠沛流离,还得提心吊胆,生怕被北方的敌军追上来。

    长子为他去寻些野物果腹,结果失足跌在山坑里,不治而亡。他悲恸不已,顾不上照料余下两子。次子感染风寒,怕他忧心便不肯说,最后死在了到金陵的前一日。

    他是工部尚书,替陛下尽忠职守,跟着陛下从京都来金陵。到了金陵后马不停蹄,便连病中都在主建金陵的防御工作。

    到头来,竟落得这般下场。

    “陈大人,你若再不快些,咱家便要回去禀报陛下了”

    刘福不耐烦在这里看什么父子离别的悲情戏码,一叠声的催促道。

    “叫公公见笑了”,陈广志客气的躬身说道。

    死都要死了,还要维持什么狗屁文人风骨刘福心里又酸又妒,却又有些佩服。

    能够从容赴死的人终究是让人敬佩的。

    陈广志也不在意刘福想什么。但他知道绝不能让刘福回宫禀报皇帝陈康泰强行夺剑,陈广志不肯自刎。

    满朝堂都知道陈广志是无辜的,甚至连陛下自己都知道。所以陛下不敢下明旨诛杀陈广志,他心虚啊

    但陛下再怎么心虚都不会手软,他知道自己强征民夫修筑金陵、加赋加税,这些恶名总得有人来担。

    只有有人担了,他才能重新收拢人心。

    而他陈广志就是陛下的尿壶。

    若是此刻乖觉些,“畏罪自杀”,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让金陵百姓知道陈广志是那个佞臣,好让陛下收拢金陵人心,上下一心,共同耗死皂衣军,那陛下还能放过他幼子。

    可若是像康泰那般,真的惹怒了陛下,陛下震怒之下,撕了脸皮,等着他的就是三族尽灭。

    便是为了保住自己最后一个孩子,他都要死在这里。

    陈广志深呼吸一口气,“康泰,你转过身去”。

    别看。

    陈康泰的面色胀红起来,他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在灼烧,烧的他血液滚烫,烧的他恨不能提剑杀了这阉人

    他想叫出来,出口却“啊啊”的如同哑巴。他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一个接一个的向陈广志磕头。

    陈广志粗粝的大手摸了摸陈康泰的发冠。

    按理,男子二十而冠,可战乱的年代里,哪里等得起呢

    早在一年以前他就为陈康泰加冠了。

    陈广志笑笑,如今再看,只觉当日决定提前行冠礼颇为明智。

    至少,今日没有遗憾了。

    陈广志从地上捡起剑,右手拿剑横于颈间,他的左手,死死的捂住陈康泰的眼睛。

    “啊”

    陈康泰凄厉的嘶吼起来。

    他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血液迸溅在他脸上。

    那是他父亲的血,是他两位兄长的血,是那些死在南逃路上之人的血,也是天下万民在昏黄的世道里流的血。

    那血鲜红鲜红的,比那把宝剑上镶着的红宝石还要红,比刘福身上的大红蟒袍还要艳。

    竟叫陈康泰不敢直视。

    刘福抬了抬脚,拔剑自刎之下那么多的血泵出来,竟然弄脏了他的蟒袍与朝靴。

    他嫌恶的皱皱眉,也懒得搭理死不瞑目的陈广志和呆愣愣的陈康泰。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明黄的圣旨,展开宣读。

    陈康泰耳朵嗡嗡的,眼前一片黑一片白,他根本不知道刘福说了什么,只隐隐听见什么“佞幸小人”、“畏罪自杀”等字样。

    直到所以的声音都没了,所有人都离去了,他才慢吞吞的从地上爬起来。

    陈康泰仿佛没了悲哀与愤怒,他麻木的搬起老父的尸身,放在榻上。

    早在父亲生前,就已经预料到了他未来的命运,便早早的备下了寿衣棺材。

    陈康泰呆愣愣的站在床边,麻木的脑子转了转,想起来他得去取来寿衣,替父亲换上。

    便是死,也要体体面面的。

    可他的脚就像黏在地上似的,怎么也动不了。他的视线凝聚在扔在地上的那把剑上。

    剑还在血泊里。

    分明是一把凶器,却还要饰以金玉与丝绦。就好像秦承章这个人一样,要一个好名声来掩盖这些丑事。

    陈康泰咧开嘴笑起来,他从地上捡起那把剑。

    锋锐、刚劲,削铁如泥。

    多好的一把剑啊

    若这把剑上沾的血,是刘福的,或者是秦承章的,那便更好了,,